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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雌老虎翻转头来望着马夫人说。

  “是的。”

  马夫人完全失掉了意识。她像在梦中般地坐下来。她免不得望了望丈夫那一边,她的丈夫和那个女招待的坐席是距她们前五列偏左的位置。

  刚才以为是眼花看错了。现在看来一点不错,还是她丈夫的侧影。越看越迫真,越迫真越不想望他们,越不想偷望,就越想偷看他。当时的马夫人真地感着万种的矛盾。

  她们都称赞自己是最有力量支配丈夫的。象这样的场面给她们发见了时,怎么好呢。

  马夫人再无心看电影了。望了望丈夫那边,又偷望望雌老虎的神气。她恨丈夫,同时又怕她们看见了丈夫和那个姘头。她全无心看,也全无心听了。她只伸出双手按着胸中的激烈的鼓动。有时候只低着首沉思。

  “像这样的场面真深刻!”

  雌老虎半笑半叹地说。

  “呃?”

  马夫人只当雌老虎看见了她的丈夫,故意嘲讽她。她此刻才知道章秋霞所处境遇之苦了。

  “不论世间里有整千百万个做丈夫的如何地放荡,但自己的丈夫是受着自己的约束绝对靠得住的。自己是盲信了丈夫,同时也盲信了自己的力。”

  马夫人这样想着望了望女友们,很担心她们注意着她的丈夫。丈夫和那个女招待那样亲密的样子,给她们看见了时,自己就要剥面皮了。

  银幕上的场面正是爱欲达到了最紧张的场面,用简单的一句话来表示时,便是“有情人都成眷属。”

  Orchestra在热烈地奏出恋爱之曲,坐席中的恋爱之侣大体尽都紧张起来,互相紧握着手。

  “那边的不是Mr.马么?”

  到后来,朱夫人终发见了马夫人的丈夫。

  这时候的马夫人再无力嫉妒了。她只担心女友们会提起她的丈夫的话来说。她想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人先回家去了。

  “我有点不好,头痛得厉害,我先走吧。”

  马夫人向她们告辞。

  “何必呢。看完了再走吧。”

  电影演完了一段落,暂休息十五分钟。全场内忽然明亮起来。马夫人真担心丈夫会翻过头来看这边,忙站了起来,决绝地向她们告别。她自己也莫明其妙,何以在这时候这样地害怕看见丈夫起来了。她站了起来,但仍然免不得又要向丈夫那边偷望一下。她看见丈夫和那个女招待也携着手站起来了。她更加狼狈了。

  “快点走出戏院外去,不要碰着他。”

  她急急地向外走。

  “雌老虎不知要怎样地笑我了,说我只会干涉人家的家庭,不会管束自己的丈夫呢。”

  “啊!Mr.马和一个女朋友牵着手呢!”

  马夫人走到石阶段口,还听见朱夫人在这样说。

  § 十三

  梅苓和马夫人敷衍了一会,还不得要领。看看近十一点钟了。那个上海妇女界时论家只好走了。

  马夫人走后,梅苓一个人寂寞地坐了一忽,但是梨花的影儿还在他的心头上一起一落,到后来,他下了决心,仍然乘汽车赶回梨花的家里去,专待她回来,质问她一切。

  “或许她只是为经济问题去和那个无聊的武人敷衍敷衍吧。她从来没有对我失过信,她说今晚上一定会回来,大概不会骗我的。”

  梅苓于是决意回到愚园路梨花的家中,专等她回来欢聚。

  他在弄堂口下了车就听见丽君正由弄堂里出来,在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你说他没有回南京去,一定在那个婊子的家里。怎样又黑幕幕地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见人声呢?”

  梅苓听见丽君这样地对一个男人说。他躲在一株街路树后面,偷听他们的说话,并且知道那个男人一定是耿至中。

  “或许他们到跳舞场或旅馆里享乐去了。我看你这个女子完全有奴隶性根。”

  至中的声音。

  “但是我不能这样简单地就和他脱离。你的提议,让我回去多考虑一下吧。”

  梅苓听见丽君这样说,不禁凄然起来,同时联想到梨花和杨师长还在旅社里,便觉得十分对不住妻子了。

  “今晚上还不能回答我么?”

  “Mr.耿,我是有了三个小孩子的母亲了。你还能真挚地爱我么?”

  “你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啊!”

  “梅苓最初也向我说过这样动人的话啊。”

  他还听见他的妻苦笑了后又长叹息。

  梅苓望着至中和丽君并着肩在马路那一头的黑暗中消失了。因为夜深了,他精神颓丧地叫了门,走进梨花家里了。

  丽君因为在梨花家里没有发见梅苓,刚才趋向至中的情热便减杀了些。两个人走了一会,在一家汽车行前止了步。下过了雪的马路,给北风一吹,路道便铺上了一重厚厚的冰层,很难走动。丽君觉着自己的趾节,冰痛得完全失去了感觉,快要掉下来了般的。丽君让至中叫了一辆轿式汽车,一同坐进去了。

  丽君和至中虽然并坐着,但各耽着各的空想。彼此也异常神经过敏的。有好一会的沉默,他俩不约而同地都凝视着车前的汽车夫。丽君固然希望能够看见丈夫,至中也极希望把梅苓在梨花家里的情形给丽君看。不过他俩的用心不同,丽君是想促丈夫作最后的反省,至中却欲促丽君因此对她的丈夫绝望。

  因为街路的凹凸不平,汽车有两三次跳了起来。他俩的身体常常碰在一块。于是他俩互相退缩到一边,各表示各人的矜持。但有时候因为汽车的狂奔,他俩无暇整理他们的席位和姿态,臂和臂的接触,有时竟继续至数分钟之久。有一个瞬间,丽君自暴自弃地这样想,

  “就让它这样地继续下去吧。”

  因为她当时感着一种似甘非甘,似苦非苦的快感。

  丽君感着藉交流作用从至中的强健的身体传流过来的热气了。她愈觉得自己的末日快要来临,她象是被抛出世界外去了的一个孤独人,一种孤寂和悲哀便从黑暗的心底涌了上来,象在刻刻地迫她和至中接近。她又听见坐在她身旁的至中在微微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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