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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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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个傻孩子!” “想起来真的令人难过。想到我们迟早有一次要死别,我觉得很悲惨又很寂寞。” “死生有命……那是没有法子的。” “……” 仲章和阿欢都在打着寒抖注视火盆里的炭火。 外面的道路给雪深深的埋在下面去了。 “那件外套虽然破烂些,穿着去吧!你看雪多厚!”阿欢送他走出门首来。他还是穿着旧的灰色绒长衫出去。阿欢目送着仲章的后影在寒空中消灭了后才叹一口气回屋里来。他今天心里很欢快的冒寒出去,他打算到县署里去会梁委员。他离县城的距离愈近,他的欢快的心渐渐的暗淡起来。他怕大街上的玻璃窗镜把他的丑恶的脸子,寒酸的姿态映出来,他只拣少人往来的小街道上走。 几家洋货店的玻璃橱里挂着的美丽的衣帽和毛皮的外套引起了他的羡慕与嫉妒。 “人类的贫富悬殊若此,又安能禁人莫嫉妒。” 他没有勇气逢人便低头鞠躬了。他到县署里去问了一问,知道梁委员还没有出来。他又忙到梁委员所常出入的禁烟分局去,也说今天梁委员没有来。他悲观极了——因为他衣袋里所存的没有几个钱,他更觉悲观,——他还是和昨晚上一样抬着疲倦而不高兴的脸孔回家去。他到家时天色早黑下来了。他敲了敲门,不见阿欢答应。他把门一推,门是开的。他走进房来,黑暗地看不见什么。该是上灯的时候,怎么洋灯还没开亮呢。 “欢!” “唔——对不起了。你走了后,头忽然的痛起来,又发了恶寒。”阿欢在床上的被窝里发出一种悲音。 房里面满蓄着郁热的臭气。他回想着昨晚上的事,他打了阿欢几嘴巴,他把阿欢推倒进雪里去;他禁不住感着一种能使他颤栗的忧惧的打击。他忙开上了灯火。 “想吃什么吗?” “不……”阿欢仰卧着摇摇头。“我的胸坎里乱得很,乱得敌不住。我心里也觉得很寂寞,不知什么缘故我觉得今天特别的寂寞,寂寞得敌不住。”阿欢的红热的双颊上的泪珠在灿烂的放光。 “睡一会就会好的,你不要太多思虑了。自己保重些才是。”他按了按阿欢的腕脉,又看了看她的舌头。后来他取出体温计来,测了测她的体温。检了后把体温计取出来在灯下一看,水银柱达四十度以上了。他不敢把体温计给她看,忙把它收藏起。 “我的病不要紧么?真的就会好么?” “就会好的!过三两日就会好的!” “如果就这个样子死了,我真不情愿!”阿欢在啜泣。 他拼命的安慰她,劝她不要多思虑,不要哭;但阿欢像没有听见还不住的哭。他没奈何挨着饥,冒雪跑到最近的一家医院去。他站在医院的门首,按了门铃,里面像没有听见,不见有谁来开门。他再按了一会,才见有一个穿西服的少年开门出来。这少年当然是这医院的仆欧了。这仆欧看见他穿的衣服,知他是个穷鬼,脸上表出一种轻蔑的样子,他怕仲章会跑进去,抢先的跳出门首拒绝他。 “本院的先生都到城里看病人去了。规定时间内的出诊费五元。规定时间外的出诊费十元。先生们要九点以后才得回来。是规定时间外了。况且雪又下得大,今晚上是不得到你家里去了的。明天你再来吧。” 他找了几家医院都是一样的拒绝他。最后他跑到一家新开业的,没有许多病客来光顾的小医院去。他把阿欢的病状详详细细的告诉了这医院的年轻的院长后,等了三十分钟花一元二角钱买了一包药粉和一瓶药水。年轻的院长答应他明天下午有空就到他家里去。他还想和这个院长谈一谈,但院长像怕他的样子,把药的服用法说明一遍后忙跑进里面去不出来了。 “畜牲!你们都是崇拜黄金的畜牲!你们不是怕我的丑恶的脸,也不是怕我穿的旧衣服!你们是怕我没有钱给你做诊察费!畜牲!” 他出了医院在官道上低着头走。他听见迎面有几个人在说话,忙抬起头来看,原来是四个脚夫抬着一口空棺材。他望见了棺材,心里很不快的忙折进横路去不愿看这个不吉的东西。他当看见这个空棺是对他的一个凶兆。 医生说病人吃点生果不要紧,最好是苹果,其次顶好的雪梨和香蕉都可以吃点儿。他到青果店里买了两个苹果装进衣袋里去。医生又说最好买点冰用手巾包好放在病人的额上,把头脑的热度冷却一冷却,他到冰店去又跑了许多的路。他衣袋里的二元七个铜角子也快要完了。 他一面在雪路上走,一面后悔昨晚上不该对她有这样残酷的行为。他觉得阿欢是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他想到这一点,他悲痛极了——悲痛得几乎哭出来。 “这个不幸的女人——可怜无告的女人是给我残杀了!”他流着眼泪在雪路上走。他几次想跪在雪里去向上帝祈祷,求上帝救阿欢的命,求上帝恕宥他的罪。 酷寒的一夜,他坐在阿欢身旁看护她,看护她至天亮。他通夜未曾合眼。阿欢像睡了,但突然的又睁开眼来,她看见他坐在她的身旁,心里很舒服的握着他的手再睡下去。阿欢的热度太高了,很苦闷的,看看睡下去了,又翻来覆去的醒了过来。他望着阿欢的苦状,心窝里像受着利刃的刺,异常的难过。他很后悔也很羞耻从前对她的冷酷的残虐的行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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