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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七

  下了雪,C城十一月杪就下了雪。C城的冬的郊外除了几家茅屋,几株有枝无叶的枯树外只有苍空了。这种单调的冬景会使心里烦闷和贫苦的人生一种悲寂之感。尤其是下了雪的郊外的冬景更会使这些人生无限的烦闷。

  陈仲章自秋间当公债委员后,他的职务引起了他对自身生活的反省不少;他的职务常促他追忆远昔的过去。但他的心胸无论如何不能开放,像冬雪时天空结一种无聊的低气压——悒郁的不安的悲感——封锁着不得开放。一经犯了罪的人们再不敢安然的在光天白日之下走路了,他们只拣阴影,更黑暗的阴影的地方走。一经离开了上帝示给我们的光明的世界的陈仲章,他的灵魂就有点像受制于继母的威权之下的可怜儿常在翻着白眼观察人生。在这种特殊的观察中,他只能发见悲感和绝望。他觉得他的生活给悲感和绝望包围住了。

  今朝晨,他很早的起来了。他还是穿了那件旧的灰色绒长褂子打着寒抖出去。昨晚上他接了梁委员来的一封急信,叫他今天一早到城里去商议重要的事件。

  陈仲章进了城后先到县署里转了一转。他遇着署里的办事人员不管他们谁上谁下,谁大谁小,他只是很谦卑的低头;差不多遇着县署里的狗都要低头。他由县署里出来就跑向梁委员指示给他的相会的地点——一家禁烟分局去。他到了那家禁烟分局还不见梁委员到来,他只得拣了后面的一个烟榻,挑点烟膏来吹着等候梁委员。他只抽了三两枪梁委员到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来迟了。我才到县署里去来,他们说你来了又出去了。我进去会了会总务科就出来的。老陈,我们的事有点靠不住了,你没有听见么?”

  “什么事?什么事?”陈仲章从烟床上翻身起来坐着。

  “不要忙,我告诉你。这都是总务科在捣鬼。他只向县长身上推,说是县长非要那个数目不行!”梁委员穿着一件湖绉面的皮袍子,上面还加着一件马褂,样子阔得很。

  “是不是李官进和廖均昌两家的数目发觉了么?”曾信奉过上帝的陈仲章,良心算没有完全丧失,他的畏罪之心是常在警戒他。

  “署里面怕是有点知道,但没有证据呀!若听凭他们的控诉就撤掉我们的差事,那末以后有谁敢当委员替署里挣钱呢?那算不得什么事!我今天要找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次的公债票不发行了么?”陈仲章早就听见政府因民间反对公债激烈,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不,第一次的成绩很好,政府那里肯放手。他们还要大大的发行呢。第二次的票额是九一折,缴九十元的作一百元算。征收第二次公债时,同时发第一次公债的利息给他们。你看政府骗人的方法好不好。第二次的数目还要增加多些,我们西路的总额增加一倍了。预定的数目二万,实收一万八千。老陈,县长就是因为这一点要我们按额比例的缴足数目给他。”

  “他要我们缴多少呢?”

  “说是按额比例,你还没听见么?从前正额一万,要我们共缴一千的捐纳费,这回一万八千当然是要一千八百元的!你看我们第一次有了什么好处!只赢了点烟钱罢了。我真的有点不愿意干了。你呢?”

  “……”陈仲章给梁委员这一说,差不多落了胆,张开口呆望着梁委员。

  “外面的人都以为我们当公债委员的入息很大。听说还有不明利害的人花两三千元作运动费去干我们的位置呢。”

  “那不是要给他们争了去?”

  “那未见得。署里无论如何不近人情想委别人是先要得我们的同意的。”

  “真的么?”陈仲章略觉放心了些,他心里对梁委员有说不出的感激,他觉得这回如想保持公债委员这个位置,非赖同事梁委员之力不可了。因为梁委员的叔父是军司令部本部的军需处处员,县长要敷衍他的叔父的面子,不敢给他下不去。

  “署里如不得我的同意,我一定和他们闹一顿,看丢了谁的面子。”梁委员很自信的拍着台子在说。“除非老子不干!”过了一会,梁委员再说了这一句出来。

  “……”陈仲章只呆望着梁委员。他很羡慕梁委员有后援,有叔父在军司令部总部里当军需处处员。

  “我就不干,也不能够空空地把它丢下!我还要弄点钱回来,我们都花了五百元干来的!”

  “怎么能够弄点钱回来呢?”陈仲章中计了,中了梁委员的计了。

  “县署里要拍卖我们的位置,不先向我们赎这位置回去怎么行呢?”

  “你望县署里把捐纳费发回给我们么?”

  “想做委员的人,会把给我们的,不过要在县署疏通罢了。”

  “能发回多少呢?”

  “那当然没有全数!一两百块总靠得住吧。”

  “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此刻还没有定主意。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我的叔父早就叫我到总部去,我也很想去活动活动。”

  “你如果不干,我一个人是干不来的。我还是跟你取一致的态度吧。……能要点钱回来,不干也算了。”陈仲章到了最后,只能发悲弱之音,想继续着干呢,县长所要求的数目无从筹措。不干呢,我不是失业了么,往后的生活如何过去呢?他现在对自己的职业的取舍,完全没有主意了。他只能视梁委员为转移,仰梁委员的鼻息。他想作算自己不干,就连向后任委员要点补助费回来也非经梁委员的手不成功。若不是和梁委员同事,我只能白白地把这个委员的位置失掉了吧。

  “我还有点事,我要去了。我们的事明天再商量吧。”梁委员抽了几枪爬起来要去。他在叫分局的主人算账。

  “你去吧。一点儿的数目让我付吧。不必客气的。”陈委员极力的想买梁委员的欢心,他在争着替梁委员还鸦片账。梁委员果然不客气的大摇大摆的去了。可怜的陈仲章他身上只剩了五块钱,还了鸦片账后,他的全财产只有二元,又七个铜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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