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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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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一个吧。来,我剥个你吃。”他一面说一面去打开他的小皮箧。他把小钥匙插进锁眼里去了,但看见箱面上有些尘灰,他不忙开锁,努长嘴唇凑近箱面去吹。碧云想,用手拍拍或拿手巾抹抹就干净了的,也要这样费力去吹半天。 箱盖打开了,果然有四五颗青黄色的梨子。他拿了两个出来。看了一看,又丢回去,再拿了别的两个放在几上。 “黄熟了的先拿来吃,青的经久一点。”他像对他自己说,一面说一面闭好箱子锁回去,然后从衣袋里取出一把小洋刀。 “这样漂亮的人竟有这样不漂亮的行动!”碧云看见他那吝啬的样子,真的起了点反感。 兴国打开小刀,待要剥梨皮,忽然觉着像有个人走近他身旁来,他忙翻转头来看,那个人的手已经搭到他的肩膀上来了。 “啊!” “啊!连君!”他立起来和那个人握手。 § 十九 碧云看那个兴国称他为连君的人,约有三十多岁的光景,嘴巴宽阔,笑时露出两列牙齿,满堆着苍黄色的牙垢,头发蓄至尺来长,披散在脑后,也不加梳理,异常纷乱,双颊上的肉瘦落了,变成两个小窟窿,眼睛也深深地陷进眶里去了。碧云闻着一股臭气由他身上发出来,忙拿手巾掩着鼻子躲开一点。 “这位是……?”那位连先生的嘴巴愈扩张得大了。看见他的又黄又青的牙粪,碧云胸口作恶,想呕了。 “密司涂,是我们的一位同志。”兴国说了。 “是你的恋爱同志吧。哈,哈,哈。”其实没有什么好笑的话,连先生故意当做件好笑的事,大笑起来。他笑了后,就向碧云鞠了鞠躬。 “我是连城璧,一个很无聊的文学家,不过在文化运动上相当尽了些力,就我个人说,也有点光辉的过去。今天碰见涂同志,岂敢不自己介绍一下。”他说一句,就有一阵臭气吹过来,比吃粪的狗放的屁还要臭。 碧云想,原来这位先生就是鼎鼎大名的连城璧。读过他的小说的人的一般推测,都当他是个翩翩美少年,谁也没有意想到他是这样一个“连城璧”。 连先生一面说一面挨着兴国坐下来,像十分亲热般的。兴国想,这真要命,因为兴国深悉这位先生的脾气,他到朋友的家里去,非把凳脚坐断是不告辞的。 “你到H埠去做什么事?”连先生一面问兴国,一面以黄褐色的眼睛望了望碧云。碧云不理他,只凭窗口望车外。 “没有什么事体,去玩玩的。你呢?” “我是逃命的!真是矛盾,真是十二分的矛盾!我从前是主张收回租界,但是现在又要托庇于帝国主义治下的租界了。” “你为什么事要逃命?莫讲笑。” “谁和你说笑。因为我写了一篇小说,里面有这一段:——你该朝左一点,不,愈左愈好,要朝左一点坐,才望得见那个红灯,你的脸映在这灯光里,红得十分美丽,现代的东西是愈红愈美丽,愈红愈好看,红是现代的流行色啊!——你要晓得,这是在洞房花烛前新郎对新娘说的话。但神经过敏的当局,说我是宣传赤化,真是好笑,对我竟下起通缉令来。像我这样无聊的文丐,也值得他们下通缉令。” 碧云听见他说到这里,才留心听他的话。她想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的外表虽然难看,但有几分天才也说不定。 “那你到H埠去后怎么样?” “还不是写文章过日子。” “那可以尽情的写了,用不着顾忌了。” “但是要在省城出版,省城发卖,还是不能直情直性的写啊。” “以后你要写哪一类的文章了呢?” “我要写……”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把几上的小洋刀和天津雪梨拿到手了。“谢谢你,让我先吃个雪梨后再来和你畅谈吧。”他一面剥梨皮一面说,“我以后要写八股了,就是写:——治久必乱,乱久必治,方今天下统一,圣贤相逢。……圣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这一类的文章。”他说急了,又想快点把梨子送进口里,由他的口角流出几滴涎沫来。 梨子剥好了。 “同志们,吃啊!”他张开大口把梨肉咬了一大块。 碧云想,世界上什么奇怪的人都有。他已经把一个剥好了的梨子拿去吃了,还要叫“同志们吃啊”,不知叫我们吃什么东西呢?这完全是自私自利的表现,为自私自利而利用同志牺牲同志的表现。 兴国和碧云给他闹了半天,也闻够了臭气,几次暗暗地示意叫他走,但是连城璧无论如何不肯走,并且说到H埠时,还要和他们同住一家旅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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