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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再过了两星期,她更不客气了。譬如有时候看见自己在房里看书或写信,她便说,

  “你这个人真没有办法,还在文绉绉写什么字读什么书!你也不想想人家家里如何忙不过。水缸里一滴水都没有了,快去提几桶水回来吧。十一点钟了,又快要烧昼饭了啊!”或又更进一步说,

  “你这个人真不留心。昨天做了的事,今天就忘记了。要人家画一个圈子跳一趟。你看还有许多事堆在那边。尽空着手,也不去寻些事体来做做。”

  像这样的,到后来,嫂嫂简直当自己是新买来的一个婢女了。

  “你想想看,那七八元是怎样用了的?”又是哥哥的声音。

  停了好一会没有声息。

  “我想着了,小孩子做衫的布钱没有记帐,还买了一双小皮鞋,共去了三块二角。”

  “那也还差三四块钱。”

  “听阿邓说,她今夜里给了好些钱给哑巴呢。她的钱从哪里来的?”

  “她给钱给哑巴……”

  “阿邓亲眼看见的。”

  这时候,哥哥和嫂嫂的声音都低小了,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又听见嫂嫂的声音。

  “没有箱没有笼,还不是装在那个抽斗里。”

  “我不信她会偷人的东西。”

  “人心难测水难量。你看她胆子满大呢,在夜里跟一个男人出去。”

  “那倒不要紧。她自己能够寻相当的人物嫁出去,也是好的。”

  碧云听到这里,不免伤心起来了。她想世间的人心,何以这样卑鄙。不问做什么事体,论什么事体,都是以个人主义为出发点。到了利害相冲突时,什么母子之爱,兄弟之情,朋友之义,一切都剥得干干净净。在平时这些都是一种假面吧了。听见他们今夜里的会话,她看透了卑鄙的人心的内面了。嫂嫂和自己虽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但是哥哥呢?对于同胞的妹妹也是这样怀疑,取这样无关心的态度。人类本来有热烈的情感的,但是现代的人何以都是这样冷漠,这样自私。他们的先天的热烈的心肠到底给什么东西麻痹了呢?他们天天流着汗拚死命去力争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呢?碧云想到这里,胸部像给什么东西压住了,呼吸不来,鼻孔一酸,双行清泪便流出来了。

  她想还是回乡里耕田去好些。和母亲俩多努力一点,作算长年吃稀饭也甘心愿意。人类不过是为图生存吧了。到处都是受苦,那就不如回到乡里去,免得看他人的刻薄的脸孔。

  有一次她又看见哥哥和嫂嫂在演夫妻间的最丑恶的一幕。当然,它的发因也是为金钱。楼上的前厅变为西班牙的斗牛场了。嫂嫂是牛,而哥哥是个斗牛壮士。嫂嫂的头向哥哥腹部撞过来,哥哥便伸出双腕推她回去。到后来嫂嫂倒在脏臭的毛发堆中了。

  据学徒们说,哥哥昨夜里没有回来,今早六点前后才回家来的。昨天才由公司领下来的五十多块钱也用得干干净净了。学徒们也个个怀着不平,因为他们这次的工资没得领了。

  哥哥最初辩说钱是给公司里的人借回去了,三两天内可以把回来。但嫂嫂责问他,为什么昨夜里不回来?他说,看戏去了。后来又承认到赌场去过一趟。但嫂嫂还不相信哥哥单是为赌花了那笔大款,一定还到不正当的女人家里住夜过来。到后来,哥哥经不住嫂嫂的唠叨,他俩就决裂了。终于打起架来了。

  碧云再不能住下去了,她看不惯哥哥和嫂嫂的家庭生活,她决意走了。

  § 十四

  碧云由哥哥家里出来,只好到党部去拜访萧四。萧看见她来了,马上向她道喜。她摸不着头绪,只脸红红的呆望着他。到后来,萧才告诉她,何参谋真的替她在×军后方办事处弄到了一个秘书的位置。

  “那才是笑话。我替人家当娘姨的资格还不够,当什么秘书!那真是开玩笑了。”

  “不要紧,不要紧。现在的时代是马马糊糊的。从前吴大帅,张大帅部下的豪绅官吏,现在也一样可以占有重要的位置。难道当娘姨的就不可以当秘书么?马马糊糊去干一下就好了。从前赞美北洋军阀治下的好人政府的博士们,现在不都是接了革命政府的委任状做大学校长了么?何以不见党部提出来弹劾过呢?所以你去当个把秘书决不会过分的。如果有人说闲话时,你来告诉我好了。我在党部里……”

  “你在党部里做些什么事?”

  “无聊,无聊,检查书报。还不是马马糊糊。大家太空闲了,所以拿这些无聊的事来做。其实这些事在其他文明国家都是归警察厅去办。他们的言论出版都能自由,假如有一部书中,当局有认为不妥的地方,只命令出版者把那几行那几页取消,用××××××××的符号代下去,决没有禁全部书的。如果全部书中犯禁的地方太多,也只禁止那一部书,决没有封闭全书店的。要在半开化的国家才有这样的现象。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必多作孽呢。”

  “你从前说你满喜欢到党部里去工作,怎么忽然又消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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