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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还是脸红红的不答话。他在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男性的真率的态度在她有几分讨厌,又有几分可爱。

  “我的名字你想起来了么?”

  她点了点头。

  “欧伯姆,我小的时候和她跳舞过来。”

  “跳舞?在什么时候和她跳舞过来?”

  “在城里县立第一小学的幼稚园时代。”

  她和他同时回忆起小的时候同在幼稚园里的情况来了。

  幼稚园的小朋友,共有四十多个,每天都是手挽手地作成一个圈儿,和着先生的风琴在唱歌。

  “请你小朋友,

  来同我跳舞。

  请大家一齐拍手!”

  每当先生叫她去请一位她所喜欢的小朋友一同跳舞时,她定走到他面前来鞠一鞠躬。最初,教师以为是偶然的,但到后来看见他俩总不肯请第三个人来和他们跳舞,才知道他们是有几分意识的。

  那时候碧云的父亲震南还在县城里开一家杂货店,不像现在这样穷。他们姊妹三人都在县城里分进了小学及幼稚园。

  她比兴国小几岁,他比她先进了小学。他们同学只一年间,他是进幼稚园的最后一年,而她却是最初的一年。

  母亲挑着箩担喘着气和几个同伴走到山坳上来了,额前挂着不少的汗珠。

  “啊呀!阿碧儿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玩!你不在家里看着爹爹?爹爹睡着了么?”母亲一看见女儿,就这样说。

  “爹睡着了。我刚到这里来的。这样晏了,还不见妈回来,才走这里等你。”她说了后很不好意思般的,望了望母亲后又翻过头去看吴兴国。

  她望望母亲的竹箩里,一边是装着一小麻布袋米,一边是装着两颗大石头和几样食物,如猪肉,干豆腐,食盐包等等。

  “快回去,快回去!”母亲不肯放下箩担休息一刻,赶着女儿回家去。

  “不歇歇凉就下坳么?”欧伯姆在后面说。

  “不早了,要赶回去烧昼饭了。”母亲一面下坳一面说。

  碧云下坳时,还翻转身望了望兴国。再走两步。转了弯,坳上的茶亭给树林遮住了,只看得见亭顶。

  母亲在后面唠唠叨叨地责备她,不该走出来,要在家里看守东西,服侍父亲。

  碧云想,父亲的脾气太坏了,动不动就骂人。儿女固然是该尽孝道的,但是对从来就不爱自己的父亲,实在不高兴看护。

  母女回到篱笆门首来了。群鸡像吃饱了,这里一只那里一只的散开着在啄草花。一只雄鸡走出篱笆门首,伸长颈在喔喔地啼起来。

  § 二

  涂震南是个半通不通的老童,读书不成功,才学做生意的。革命之后,做官不如从前那样要限定什么资格了。只要有钱运动,或有亲戚朋友提拔,就不难平地升天。有一次,因为县长是他的旧友,他便极力去运动谋得了一个警区署长。最初他的朋友知道他是个笨得难挨的人,便劝他做生意好,这样的官瘾过得没有什么意思。但他无论如何非干一下不可。这位县长从前用过了他的钱,却情不下,只得把他委出来,委他到一个事务比较清闲的警区去做区长。他还说县长小看了他的才能,不甚满意的上任去了。他在县署里看见县长有一颗小印,刻“××经眼”四个字,他得到了某警区长的委任状后,就赶快刻了一颗“震南经眼”的小印,也星夜写了两对棱形形的灯笼,一面红黑相间的写“××区区署长”六个字,一面朱书一个大“涂”字带到任上去。

  他的做县长的朋友深知道他笨,特荐了一个文牍员给他,帮他办公文。但他常常要自逞聪明,用他的不通的文字去涂改那文牍员所拟的文稿。譬如文牍员拟的公事里面有“殊堪痛恨”一句,他便在前面加上“实属”两个字。

  ——“实属殊堪痛恨,”不成文章了。文牍员驳他。

  ——你不知道此中奥味,要加“实属”两个字上去,才像官的口吻。

  诸如此类,不问大小公事,他总是要亲自动笔把文牍员的文章改得一塌糊涂。因为名声太坏了,不满三个月就被撤差了。恰好在他被撤差的前几天,碧云就生下来。这就是涂震南不爱他的小女儿的一个大原因。

  区署长卸任之后,他把那个“震南经眼”的小印和有衔头的灯笼都搬回店里来。因为他的官瘾没有过足,回来店中后继续着大做他的官样文章,“切切此示”,“切切此批”的纸条贴满了店壁,弄得满店的店员莫明其妙。

  生意年见年不好,把村里所有的几亩田卖完了,仍然无济于事。到了不能维持下去的时候,只得把生意收盘,回到村里来过零落的生活了。

  生意收盘了后的震南,就像失掉了指南针的轮船,对于生活的前途十分焦急。尤其是每想着半生来流了不少的血汗才积蓄起来的资产,就这样地消散了,更十二分的痛心。他每天夜里没有事做,只管在翻看旧日的帐簿,一面看一面在打空算盘。碧云在隔壁房里听见算盘子音弹得非常之响亮。随后又听见父亲在喃喃地骂某某该杀,某某没良心,欠他的账,不还半个铜钱。

  对于生活的焦虑和苦恼,就是他的病源,他终于咯血了。

  震南的病一天天地厉害,每日除置骂妻女之外,便像死人般的贪睡。脾气好点的时候就盘腿痴坐在床上,像参禅般,大概是在回嚼从前生意繁盛时期的滋味。有时更深夜静了,碧云还听见父亲房里的算盘子音。

  ——总共丢掉三千六百八十四元五角七分二厘一毫正。碧云常听见父亲反复念这个数目。她想这三千多块钱便把父亲激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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