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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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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说“是的”时,双手便笔直地向下垂,像小学生立正般的。我想,他真是个谦虚的爱讲礼节的人。 过了一会陈铭星来了。他是家丁们中第一人,简单地说他是家丁头。他的头发快要脱干净,剩下来的真是一根根地可数了。头皮光滑得发亮。 他有个缺点,就是喜欢咬文嚼字,东拉西扯,说起话来十分冗长,常令听者不耐烦听下去。譬如听见人说黎元洪和袁世凯结亲家,曹琨也和张作霖结亲家,他便会吟起《长恨歌》里的一段来,什么: “……姐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又譬如听见有人骂袁世凯专制,专用他的亲戚门生来包办中华民国;他便要长吁短叹,说:“方今天下大乱,非有不世出之英雄不能统一中国。袁世凯固一之雄也!哈哈哈!”原来他手中拿着一个白皑皑的袁头给我们看。其滑稽有如此者。 的确,现在的世界是不需要英雄豪杰了。勉强说,今世尚有英雄,则唯袁头而已。我们知道袁世凯之统一中国称帝,完全是由帝国主义者借给他的袁头之力啊。 又他听见宋教仁之被刺,国民党要人之亡命,有许多人在痛骂袁世凯之假革命;他便说:“这现象是从古以来就有的,即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也,何足异哉!” 他从前在我父亲的衙门当卫兵,父亲卸职后就回到我家里来当家丁了。 他一看见我,长叹一声后,才说:“啊!少奶奶,昨夜里辛苦了少奶奶。” 他站在床边尽鞠躬。每一鞠躬,他的头皮上便反射出一道光线过来。他不等我开口,先滔滔不绝地把昨夜里我走后的一切经过告诉我了。他说卓民驶着汽车走遍了亲戚朋友的住家,一家家地去问我有没有到那家里去。他又说,姐姐昨夜受了打击,急得生病了,母亲只担心给父亲晓得了要发生问题,在再三地告诫家人,不许多嘴。最后他又咬文嚼字地对我说:“少奶奶你的福气大,请宽待他们一次。古人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姐妹犹兄弟也。” 我想他真是语无伦次,我反不敢多问他什么话了,怕引起他的冗长的话头,听得不耐烦。现在他又继续说他的话了。他说,他在昨夜里给我们吵醒了后,便再睡不着,眼睁睁地一直等到天亮,鸡也啼了,打扫垃圾箱的人也来了,过后送报的也来了,卖油条的也来了,他就这样枝枝叶叶地说许多无聊的话,又给他花了半个多钟头。最后他说:“刚吃完早饭接到电话,老太太就叫我来接少奶奶回去。”他这样说着,拿出一条手巾来揩他的光亮亮的额上的汗。 “我不回去了。” 我这样回答那个老家人。我决意要贯彻我的主张。不过等了一会,想到往后要怎样地过活呢,自己是没有半点把握。 伯良站在旁边,不说一句话。他始终正身危立着默默地听。 “颜君,你也该帮我劝劝少奶奶。”陈铭星向着伯良说。 “关于这件事,是无容我小人插嘴的余地。”伯良态度决然地回答铭星。 我和陈铭星相持了许久,但也得不到什么结果。看看铭星的样子,也很可怜。他身上的淡黄色夏布大褂,快要转成黑色了。 到后来陈铭星告诉我,彩英在昨夜里发了热,终夜啼哭,乳母也没有办法了,无论如何要我回去看看,和大家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要出来时再出来也未尝不可。 听见彩英身上的事,我的心又动摇起来了。在许多种人情之中,最真挚最深切的无过于母子之爱了。父子之情有时容易乖离,只有母子之爱是不受旁的什么支配的。说到彩英,我真有说不出来的心痛。于是我再深想了一会,的确自己是没有一点错处,有罪的只是丈夫、姐姐和母亲。我原来是对的。但消极地逃避到这里来,反而要弄成自己不对了。我该堂堂正正地回去和他们谈判,该责罚的还是加以责罚,如果他们不容纳我的条件时我便告诉父亲去,等父亲去裁判他们。我又这样地转变了我的思想了。 “那么,我就和你一路回去。不过老陈你要负责,我回去后,无论怎样做是不受任何人的干涉的哟!” “那我可以负责向他们说。”陈铭星只要我能够回去,他便算有功绩了,所以他一味敷衍。其实这是没有他说的必要的,不过当时觉得他不这样说一下,自己是不好意思回去的。 我先头说过了,人数占多数的方面是常胜利的,但也有一个缺点,那是容易腐败。个人的正义的主张一提到多数人的会议上去时,棱角定给他们多数人磨琢得非常圆满。原来是彻底的方案将变为妥协的议案了。说到圆满谁都中听,也是敷衍场面最适用的词句;可是圆满有让步有妥协的意义,而不能彻底地决解一件事情。正面和反面要有彻底的斗争,不可妥协,若妥协,就会使正反两方相混合,那就成了一个不纯的团体了。由表面说来是圆满了,但绝不能长久,终有崩坏的一天。 姐姐盗了妹妹的丈夫,这是很明白的,不叫姐姐出去,就是我离开他们了。我是正面,姐姐是反面,这两方面该彻底争斗的。就算我失败,我就把丈夫让给姐姐也可以,而我可以和卓民脱离关系。但他们很卑怯,不能出此。他们总是希望我能够和他们妥协,妥协的理由是为保持家声,就是要我和卓民仍要担夫妇的虚名,而阿姐和他却行其夫妇之实。此中秘密绝对不能给世间晓得,因为给社会晓得了,家声就会败坏,家庭的圆满也不能保持了。简单地说他们是为保持家声,维持家里多数人的圆满而要求我牺牲,要求我永处于被害者的地位。家人对于被害者的我不表一点同情,也不尊重我的权利;对于加害者的姐姐和卓民的权利却十分尊重,也深表同情。像这样的不公平,怎么能够叫人心服呢! 他们所据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家声。母亲像某要人般地在对我说:“你要为保持家声而牺牲,不得自己去寻出路!你要为一家而牺牲你一个人!” 但是母亲等人却和那个要人一样,自己只在享乐,不管部下的痛苦。这样怎么能叫人不高举叛旗。如果我决然地反抗他们,决意和他们闹时,他们定加我以一种罪名,他们会这样说: “菊筠败坏了家声!因为她不能克服自己,因为她嫉妒性太深,只顾个人不顾一家,所以败坏了家声,破坏了家庭的和平!” 这是他们在准备着对我下的裁判。骤然听来,的确是堂皇冠冕,但究其实是不是以伪造的多数来压迫少数人呢?——家庭的事情尚且如此,一国的政治可想而知。一部分的人们会举起革命之旗,完全是为了想去打倒利用家声一类的空名义去压迫人摧残人的元凶。母亲即我们家中的元凶。一家的圆满,一家的平和明明是由我的牺牲换来的代价;但是他们却享其成,对于牺牲最大的我不但无半点安慰无半点报酬,还要加以压迫加以摧残;天下哪有这样不平不合理的事呢?! 总之,处现在的世界只有自己起来保障自己,什么名义都是靠不住的。筱桥扶着我出来,跟铭星上了汽车,忽然听见伯良在叫他的弟弟。他走近车旁先向我鞠了一鞠躬。 “有些话要吩咐弟弟的……”他请求我的同意。我对他嫣然地一笑,表示允许。 筱桥再跳下车去。伯良和他站在车旁,低声细语地说了分把钟话,但一些听不清楚。伯良的那种正襟危立的样子,看见曾令人发笑。他比筱桥只大得三岁,满三十岁了。但身材比他的弟弟矮小,我自然而然注意到他的富有热情的眼睛了,浓眉大耳,隆鼻红唇,真是个典型的男儿。不知道他在对弟弟说些什么话,只看见筱桥不住地“是的是的”地点头。他小的时候失了父母,在各地流浪,为他的弟弟,苦劳了不少,费了十年的心血,到今日才得到一个科员的地位。宿命论者的他,对于现在的境遇已经十分满足了。 我看见筱桥不住地点头,伯良的眼睛里也满溢着泪珠了。 “那么,快送少奶奶回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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