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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我以为“月”呀,“花”呀,以至于“悲哀”“烦闷”,“黄昏庭院”,“春风丝丝”等字句,不是不可入诗,而且是很欢迎他们入诗的。如果有真挚浓烈的情绪,而运以秀逸美丽的文句,则其感人自较赤裸素朴之干枯的名词为深沈而且久远。也不是没有别的“忆人”之诗词,然而我们读温庭筠的“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菩萨蛮)等句,却格外觉得感动些;也不是没有别的心怀淡远,溪山自放的文字,然而我们读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渔歌子》,却格外感得心境清幽些。这就是诗人的所以为诗人处。他们的长处,就在能以甜美适口的配合剂加入苦的无味的纯朴的情绪的酒精中,造成新酒——甜美而感人的新酒。不过造酒的重要元素,原是酒精。我们千万要注意:美的文句中还隐着极丰富极真挚的情绪在呢。如果单有美的字句的堆集,而无欲诉的强烈情绪,则这决不能算是诗。正如除出了酒精,单有其他的造酒的配合料,便决不能成酒一样。新的诗人!我们现在所要的是新酒,不是加了美丽颜色的白水。如果你们没有充分的酒精,那末,请不要造次的大叫:“我要造酒!”而且拿出假酒来给大家饮。我们固然很感谢你们的努力与好意,然却禁不住要说,这是冒失而且近于虚伪的行为!

  强分世间的事物为丑的,美的,而强要指定这是可以入诗的,这是不可以入诗的,这种举动,是只有“不吃人间烟火”的批评家才会有的。我们相信,诗里的文句,只有“适宜”与否的分别,却决没有指定“瓜皮艇”可以入诗,而“轮船”不可以入诗之理。“瓜皮艇”与“轮船”同是浮泛水上的船只,为什么这是美的,那却是丑的呢?如果以为“瓜皮艇”古雅,而“轮船”过于世俗,故有可入诗不可入诗之分,则安知数十百年以后,不有比轮船更大的水上载客船出现,而“轮船”岂不又变为古雅了么?且照此说法,“独木舟”不比“瓜皮艇”更古雅么?这种惟“古”是尚惟“雅”是尚的心理,恐怕只有敝中国人才会有的。

  不过,诗里虽然可以容纳一切事物,而它所用的字眼,却有适宜不适宜之分。有些抽象的哲学上字眼,就很少用在诗里的,如英诗中极少极少用到Consciousness这个字,就是一个例。太戈尔说:“诗总想选择那有生死的字眼——就是那不仅仅用来做报告,而能融化在我们心里,不因市井常用而损坏了它们的形式的字眼。”但这决不是“古”与“雅”,“美”与“丑”的问题,而是适宜与不适宜的关系。

  这话说来很长,且先在此提一提,以后有工夫再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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