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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诗


  我们试读下面的几句文字: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向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

  试再读下面的几句文字:

  “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曹雪芹《红楼梦》

  如果我们把这两段文字拿去,无论问什么人,只要他是识字的,他便会立刻毫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欧阳修的几句话是‘诗’,曹雪芹的几句话不是‘诗’”。但如果我们再进一步而问他们道:“何以欧阳修的是诗而曹雪芹的不是诗?”或是“什么叫作诗?”那末,便无论是怎样有学问的人,都很难有圆满的解释或确切的定义给我们了——即使他们经过许多时间的思索。奥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论别一件事时曾说道:“如果不问,我知道,如果你问我,我不知道。”这个话用在这个场合是非常确切的。

  不过诗歌的确切意义,也不是绝对不能得到。诗歌之于一般读者,如一颗红润可爱的苹果,如一泓清渟的绿湖,他们只要赏赞它的美,它的味,与它的幽穆的景色便够了,本来不必象植物学家或地理学家之必须研究到苹果树的种类与花的形状,与生长的历程,研究到绿湖的来源与去路,其它的对于那个地方人民生活的影响。但它对于文学研究者,则其色彩完全不同。文学研究者也赏赞诗歌的美,也饮啜诗歌的甘露,但同时,他却要如植物学家或地理学家研究苹果或湖水似的去研究诗歌,研究它的性质以及一切。

  底下先举诸家的对于诗歌所下的定义,然后再一一加以批评,综合起来作一个较确当的“何谓诗”的答案。

  华特莱(Wheatley)说:“无论什么有韵的文字,都常称之为诗。”这个定义是大错的,因为诗歌的意义决不是这样简单。如果华特莱的话是确的,那末:

  Thirty days has September是有韵的,它是诗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也是有韵的,它是诗么?

  文齐斯德(Winchester)说:“诗歌是那样的一种文学,它的主旨是在诉诸情绪,而且是用韵文写的。”

  史特曼(Stedman)说:“诗歌是有韵的想象的文字,表白人类灵魂的创见趣味、思想、感情与观察的。”

  这两个人的定义较华特莱已进步得多;他们知道诗歌的唯一元素决不在有韵与否,而尚须加以别的更重要的元素。他们以为他们的定义是很周密的,因为用“有韵的”几个字,可以把诗歌从小说等文学作品分开来,同时又用“诉诸情绪”或“想象的”几个字,把诗歌从别的非文学的韵文分开来。但他们始终坚持“诗必有韵”的主张,都使他们失败了。因为,第一,在实际上,现在的“诗歌”与“韵文”两个名字,已不能联合在一起;近代散文诗的成绩已被“诗必有韵”的主张翻倒;第二,文齐斯德他自己也知道,“诉诸情绪”几个字不能分别诗与小说;如果可以,那么把小说用韵文写了起来,也可以成为一篇诗了,而在实际上则决无此事。无论用什么样的韵文来写小说之不能变为诗歌正如火之不能变为水一样的显明;第三,在别一方面,有韵的诗歌,则可译成散文,如Uyers与Lang等之译荷马史诗,虽把韵文译为散文却并不丧失他的原来的诗的气息。

  阿里斯多德以为诗人是一个创作者。

  华兹华士(Wordswhorth)以为诗是“被热情活泼的带入心理的真理;”是“一切知识的呼吸与更优美的精神;”是“强烈的感情的流泛,源于情绪,而重集于宁定之时的。”

  席莱(Shelley)以为“诗是想象的表白。”

  爱摩生(Emerson)以为“诗是表白事物精神的永存的努力。”

  安诺尔特(Matthew Arnold)以为“诗是人生的批评,在用诗的真实与诗的美的规律来形成这样的一个批评的情形底下的。”

  他们的定义,似乎也都有些含混,不能使人一见即明白诗的性质,如安诺尔特所说的“诗的真实与诗的美,”更是奇怪,因为我们在没有明白“诗的定义”以前,所谓“诗的真实与诗的美,”我们是更不能知道的。

  旧的定义还有许多,但大都不出前面所举的意思以外;他们既都不甚妥切,于是我们便不能不另定一个,现在且综合他们的意思,加以补充,定一个较周密较切当的诗的定义如下:

  诗歌是最美丽的情绪文学的一种。它常以暗示的文句,表白人类的情思。使读者能立即引起共鸣的情绪。它的文字也许是散文的,也许是韵文的。

  在这个地方,有必须加以说明的数端:

  一、这个定义已把历来诗歌研究者所坚持的诗必有韵“非事实的”见解打破。

  二、诗歌是最美丽的情绪文学(Emotional Literature)这“最美丽的”四个字为诗歌与别的情绪文学分别开来的一个要点。所谓“最美丽的”不必限于形式上的;文字的秀美,句法的精炼,因为诗的美的一端,而内容上的想象的美,尤为必要;使我们读了,如展布了一幅湖山明媚的好景;任它是浴于光海中,或是蒙了薄雾,或是忧郁的带着雨丝风片,我们总觉得它的美。

  第三、“常”以“暗示的”文句表白人类的情思,这“暗示的”与“常”的几个字都有注意的必要。所谓“暗示的”便是说诗歌较之其它情绪文学更为“蕴藉”,更为“涵蓄”;它的意思并不显著的说尽,却如美女之幕了一层轻纱,红楼之挂了几重帘幕,使人于想象中捉到它的美与它的内在的情思。那个“常”字,则表示并不是一切诗歌都如此!有时,有许多诗歌是直捷的以熊熊的情绪的光烛照一切,而并不用“暗示”的表白的。

  第四、诗歌所以能立刻引起读者的情绪,是因为它“是在无论那一个地方都是情绪的文字……”它把所有的不能存留情绪的事实与文句都删落了,所以比其它情绪的文学能更捷速的捉住读者的同情。

  我想我的这个解释,似乎可使诗歌的性质比较容易为一般人所明了些。

  一九二三,八,十五,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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