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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鉴赏与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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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 一 鉴赏与研究 浓密的绿荫底下,放了一张藤榻,一个不衫不履的文人,倚在榻上,微声的咿唔着一部诗集,那也许是《李太白集》,那也许是《王右丞集》,看得被沈浸在诗的美境中了;头上的太阳的小金光,从小叶片的间隙中向下䀹眼窥望着,微飔轻轻地由他身旁呼的一声溜了过去,他都不觉得。他受感动,他受感动得自然而然的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灵感,一种至高无上的灵感,他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真好呀,太白这首诗!”于是他反复的讽吟着。如此的可算是在研究李太白或王右丞么?不,那是鉴赏,不是研究。 腻腻的美馔,甜甜的美酒,晶亮的灯光,喧哗的谈声,那几位朋友,对于文艺特别有兴趣的朋友,在谈着,在辩论着,直到了酒阑灯炧,有几个已经是被阿尔科尔醉得连舌根都木强了,却还捧着茉莉花茶,一口一口的喝,强勉的打叠起精神,絮絮的诉说着。 “谁曾得到老杜的神髓过?他是千古一人而已。”一个说。 “杜诗还有规矩绳墨可见,太白的诗,才是天马行空,无人能及得到他。所以倡言学杜者多,说自己学太白的却没有一个。”邻座的说。 这样的,可以说是在研究文学么?不,那不过鉴赏而已,不是研究。 斗室孤灯,一个学者危坐在他的书桌上,手里执的是一管朱笔,细细的在一本摊于桌上的书上加注。时时的诵着,复诵着,时时的仰起头来呆望着天花板,或由窗中望着室外,蔚蓝的夜天,镶满了熠熠的星。虫声在阶下卿唧的鸣着,月华由东方升起,庭中满是花影树影。那美的夜景,也不能把这个学者由他斗室内诱惑出去。他低吟道:“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随即用朱笔在书上批道:“妙语在一开字”,又在“开”字旁圈了两个朱圈。再看下去,是一首《咏蝉》的绝句,他在“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二句旁,密密的圈了十个圈,又在诗后注道:“于清物当说得如此。” 这不可以算是研究么?不,这也不过是鉴赏而已,不是研究。 别有一间书室,一个学者在如豆的灯光之下,辛勤的著作着。他搜求古旧的意见而加以驳诘或赞许或补正。他搜集这个诗人,那个诗人的轶事,搜求关于这首诗,那首诗的掌故,他又从他的记忆中,写出他的师友的诗稿,而加以关于他们的交谊及某一种的感慨的话语。他一天一天的如此著作着,于是他成了一部书;那书名也许叫作某某斋诗话,也许叫作某某轩杂识。 这不可以算是研究么?不,这还是鉴赏,不是研究。 原来鉴赏与研究之间,有一个深崭的鸿沟隔着。鉴赏是随意的评论与谈话,心底的赞叹与直觉的评论,研究却非有一种原原本本的仔仔细细的考察与观照不可。鉴赏者是一个游园的游人,他随意的逛过,称心称意的在赏花评草,研究者却是一个植物学家,他不是为自己的娱乐而去游逛名囿,观赏名花的,他的要务乃在考察这花的科属、性质,与开花结果的时期与形态。鉴赏者是一个避暑的旅客,他到山中来,是为了自己的舒适,他见一块悬岩,他见一块奇石,他见一泓清泉,都以同一的好奇的赞赏的眼光去对待它们。研究者却是一个地质学家,他要的是:考察出这山的地形,这山的构成,这岩这石的类属与分析,这地层的年代等等。鉴赏者可以随心所欲的说这首诗好,说那部小说是劣下的。说这句话说得如何的漂亮,说这一个字用得如何的新奇与恰当;也许第二个鉴赏者要整个的驳翻了他也难说。研究者却不能随随便便的说话;他要先经过严密的考察与研究,才能下一个定论,才能有一个意见。譬如有人说,《西游记》是邱处机做的,他便去找去考,终于找出关于邱处机的《西游记》乃是《长春真人西游记》,并不是叙说三藏取经、大圣闹天宫的《西游记》。那末,这部《西游记》是谁做的呢?于是他便再进一步,在某书某书中找出许多旁证,证明这部《西游记》乃是吴承恩做的,于是再进一步,而研究吴承恩的时代,生平与他的思想及著作。于是乃下一个定论道:“今本《西游记》是某时的一个吴承恩做的。”这个定论便成了一个确切不移的定论。这便是研究! 文学的自身是人的情绪的产物,文学作家大半是富于想像的浪漫的人物;文学研究者却是一个不同样的人,他是要以冷静的考察去寻求真理的。所谓文学研究,也与作诗作剧不同。它乃是文学之科学的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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