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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嘉隆后的散曲作家们(6)


  六

  明末曲家,自以王骥德、冯梦龙、凌濛初为三大家;沈家自晋、自征亦杰出群辈。然能脱出窠臼,自畅所怀,高视阔步,不主故常者,却要推异军苍头突起的施绍莘。

  王骥德貌似服从词隐,实则他却为复归“典雅”运动的最有力的主持者。他的《方诸馆乐府》虽不传,然所作见于《新谱》、《新奏》者尚可辑成一帙。自晋和梦龙(即香月居主人?),都绝口赞颂他。其实,他于熟谙曲律外,也只能办到绮丽二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像《寄中都赵姬》套:

  〔小桃红〕转头来,春光瞥;屈指处,秋风歇。从教捱到芙蓉节,多应咒破丁香舌。情知难过梅花劫,悔当初轻散轻别。

  也少新警之语。惟他“思情”以外之作,像《酬魏郡穆仲裕内史》一类的东西,却颇有些高旷的意境,少相因相袭之病。像这套:“白眼看青天,悠悠更谁同调相怜”,起得便很疏放;“西园好风似剪,初调笑红牙锦笺,当场肝胆投一片”以后,也都还惆怅雄壮。他是最崇拜临川的,为才力所限,故所成就仅止于此。(临川散曲,片字只语不传,最为憾事!)

  冯梦龙之服膺词隐训条,较伯良为真挚。他尝订正词隐的《南九宫谱》,多增古作,是为他崇尚本色之证。(此谱惜不传。)而由爱好《挂枝儿》一类的民歌上,也可以知道他是一位不甚为庸腐的“典雅”之作所沉醉的人。他的《挂枝儿》,流传最盛;这本是拟作或改作,大类“以南翻北”的把戏。然为了此类民歌的内容过于新妍,略经点缀,便成绝妙好辞。王伯良《曲律》云:“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然梦龙传布之于南,而南人却也无不为之心荡神醉者。刘效祖已拟过《挂枝儿》,然不甚有影响。“冯生《挂技儿》”刊布,其影响始大。其中像《喷嚏》:

  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信儿。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自从别了你,日日泪珠垂。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喷嚏常如雨。

  据说这一首乃是梦龙自己的创作。词隐一生鼓吹“本色”,其实他何尝梦见此种真实的绝妙好辞。他向元曲中讨生活,而梦龙则向活人的歌辞里求模范,其结果遂以大殊。梦龙的散曲别有《宛转歌》(《宛转歌》今未见传本)一集,亦多真率异常的情语,像《有怀》(《集贤宾》套):

  相思一日十二时,那一刻不相思!问往事,相问谁可似?演将来有千段情词。任你伶牙俐齿,说不透我胸中一二。衫泪渍,从别后,到今不次!

  而小令尤多佳什,像《江儿水·留客》:

  郎莫开船者,西风又大了些。不如依旧还侬舍。郎要东西和侬说,郎身若冷侬身热。且消受今朝这一夜。明日风和,便去也侬心安贴。

  又像《玉胞肚·赠书》:

  频频书寄,止不过叙寒温别无甚奇。你便一日间千遍邮来,我心中也不嫌聒絮。书啊,你原非要紧的东西,为甚你一日迟来我便泪垂!

  《挂枝儿》的风趣,刻骨铭心,拂拭不去。《太霞新奏》评梦龙作,云:“子犹诸曲,绝无文彩;然有一字过人,曰:真。”这确是一言破的。

  那克西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由于拒绝女神爱可(Echo)的爱情,而受到在泉水边饮水的惩罚。于是,他爱上了自己的影子,终因忧伤致死。后变成一朵水仙花。

  施绍莘字子野,号峰柳浪仙,华亭人。有《花影集》。《南词新谱》录松江人之作甚多,独不及子野只字;《太霞新奏》诸书也未见他的曲子一篇。他在当时可谓是“不入时流眼”的一位特立独行之士了。而他的曲子也便是那么样的潇洒超脱,别有境地,和时人之浓艳及粗率的不同。他的性格,是孤独的文人的典型。他耽于幻想,习惯了孤僻的生活。而过于闲暇的公子哥儿的环境,屡试不酬的一段磊落不平之气,更迫他走上自我欣悦的一条路上去。“峰柳浪仙行吟山谷,盘礴烟水,如槁木,如寒灰,我丧其我,不知我为何等我也。一日,刺杖水涯,拨苔花,数游鱼,藻开萍破,见耳目口鼻,浮浮然在水面焉。因自念言:此是我耶?抑是影耶?影肖我耶?我肖影耶?我之为我,亦幻甚矣!”(《花影集》自序)这还不逼像冯小青、那克西斯(Narcissus)的顾影自怜么?这样的性格,便到处表现于他的曲子里。若《送春》、《感梅》、《佞花》、《惜花》诸曲,殆无不是刘希夷《白头吟》、《红楼梦》林黛玉《葬花词》的同类。

  愿轻轻雨洒,愿轻轻雨洒,洗妆抹黛,萧然标韵风尘外。愿微微风摆,愿微微风摆,韵脸笑微开,波俏世无赛。愿疏疏月暾,愿疏疏月暾,清影逗香阶,永伴佳人拜。

  ——《佞花·锁南枝》套

  把酒祝花神,愿先生粗不贫,酒钱犹可支花信。新茶正新,醇醪正醇,藤花竹笋刚肥嫩。绮筵成,飞笺召客,珠履破花痕。

  ——《花生日祝花·黄莺儿》套

  他也有极自然高迈的篇什,像《吟雪》:“寒酸味,煨芋魁,烘棉被,天明一觉呵呵睡。人间尚有鹑衣碎,几处绳床赤脚眠,于中不要丰年瑞。”“一杯麦饭粗欢喜,人间尚有瓶无米,几处诗人得句时,贫家何限凄凉泪。”(皆《节节高》)像《黄莺儿》:“晚晴脱帽科头处,枣花儿渐疏,茭簪儿渐粗,尝新蚕豆犹微苦。杖间扶,看顽童好事,带雨刻桃符。”极新警香俊的辞句,像“讨得个风回门自关,雾湿弦初劣,火歇衣刚燥”(《夜雨词·新水令》套),像“淡睃睃秋水和眉皱,把俺骨髓春风熏透”(《江儿水》),像“牵丝意绪多,落瓣衣裳换,晚妆出来全带软”,“芳心未明还半卷”(俱《清江引》),我们可以说那样的风趣,是“时人”所不易了解的。明曲中,田园的风趣最少,而子野曲中则独多。这也是使他风格与众特异的一点。陈眉公说:“子野才太俊,情太痴,胆太大,手太辣,肠太柔,心太巧,舌太纤,抓搔痛痒,描写笑啼,太逼真,太曲折。”或正足以抓搔着子野的痛痒处。

  同时俞琬纶、袁于今、徐石麒、黄周皇、张瘦郎、王屋等,也有曲子流传。惟都不甚重要。琬纶字君宣,长洲人,万历癸丑进士,官衢州西安知县,有《自娱集》。他的散曲,知音者每讥其出调落韵,惟也尝加以改作,盖取其内容也(见《太霞新奏》)。袁于今散曲,极罕见。《太霞新奏》尝载他的《代周生泣别阿蝉》一套,亦多庸语,并不怎么清秀。徐石麒号坦庵(1578~1645),有《坦庵六种》,其散曲也是邻近典雅派的。黄周星字九烟,上元人(1611~1680),有散曲集(黄周星散曲有清初刊本),附于他的别集之后,其作风和时人并无殊异。张瘦郎字野青,石阳人,有《步雪初声》,冯梦龙为之序。楚人能曲者少,故冯序有“楚人素不辨冰青,得此开山,尤为可幸”。瘦郎的曲子,时习甚深,是伯龙的肖子的一流。王屋字孝峙,嘉善人,作《蘖弦斋词笺》,后附《黄莺儿》八十余首,却是马致远、张小山、冯惟敏的一派,惟曲语却并不轻新有力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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