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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六朝的散文(2)


  二

  抒情的散文,建安之末,已见萌芽。子桓兄弟的书札,往往忆宴游的愉乐,悼友朋的长逝,悱恻缠绵,若不胜情,已开了六朝文的先路。正始之际,崇尚清谈,士大夫以寥廓之言,袒荡之行相高,更增进了文辞的隽永。五胡之乱,土族避地江南者多,“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在这样的山川秀丽的新环境里,又浚启了他们不少的诗意文情。于是便在应用、酬答的散文之间,也往往“流连哀思”,充满了微茫的情绪。

  东晋之初,刘琨、郭璞并为重要之政治家。琨勇于任事,有澄清中原之志。所作章奏,辞意慷慨,风格遒上,像《上愍帝请北伐表》、《劝进元帝表》等等,痛陈世势,指数方略。“厄运之极,古今未有。在食土之毛,含茹之类,莫不叩心绝气,行号巷哭。”当此之时,唯有“以社稷为务,不以小行为先;以黔首为忧,不以克让为事”(《劝进元帝表》)。其言都是出之以蓬勃的热情的。然时势已不可为,军士乏食,一筹莫展。“衣服蓝缕,木弓一张,荆矢十发;编草盛粮,不盈二日;夏则桑椹,冬则膋豆。视此哀叹,使人气索!”(《与丞相笺》)终于在这种情形之下为悍将段匹磾所杀!

  同时有卢谌的,字子谅,范阳涿人,尚武帝女荥阳公主。刘琨以为司空主簿。其与琨赠答的简牍,颇为世人所称。又琨被杀后,谌上《理刘司空表》,痛切的申琨之志,理琨之冤,颇能揭发当时姑息之政的内幕。

  郭璞著书极多,大都为注释古书者。如《尔雅注》、《方言注》、《三苍注》、《穆天子传注》、《水经注》、《楚辞注》等等。璞以阻王敦谋乱被杀。看他的许多表奏,对于天天在崩坏的时局,他是很能应注意到,而要加以匡扶的。

  为中兴重镇的王导,字茂弘,琅玡临沂人,成帝时,进太傅,拜丞相,咸和五年卒,年六十四。所作书札,类皆指挥、计划当时的政治与时事的。而措辞冲淡,中多至情披露之语,其抒写也颇有情趣。

  同时又有殷仲堪、陶侃、温峤、庾亮诸人,皆为主持朝政,或独当一面者。其互相赠答的文札,或指陈政局,或相与激厉,在疏理陈辞之间,亦复楚楚有情致。仲堪,陈郡长平人,为都督荆、益、宁三州诸军事,荆州刺史,假节镇江陵。安帝时为桓玄所败,自杀。侃字大行,鄱阳人,拜侍中太尉,加都督交、广、宁七州军事,又加都督江州,领刺史。咸和七年卒,年七十六。峤字太真,太原祁人,拜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散骑常侍。亮则为晋国戚,久居政府。他字元规,颍川鄢陵人。尝镇武昌,号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为当时文士的东道主之一。

  世家子弟的王羲之,字逸少,琅玡临沂人,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公元321~379年)。以善书得盛名。所作简牍杂帖,随意挥写,而自然有致。所论皆家人细故,戚友交往,乃至赠赉杂物,慰劳答问。虽往往寥寥不数行,而澹远摇荡,其情意若千幅纸所不能尽,这是六朝简牍的最高的成就。一半也为了他的字为后人所慕,故此种杂帖,遂保留于今独多。姑举二三例:

  甲夜,羲之顿首:向遂大醉,乃不忆与足下别时。至家乃解。寻忆乖离,其为叹恨,言何能喻。聚散人理之常,亦复何云。唯愿足下保爱为上,以俟后期。故旨遣此信,期取足下过江问。临纸情塞。王羲之顿首。

  期小女四岁,暴疾不救,哀愍痛心,奈何奈何!吾衰老,情之所寄,唯在此等。奄失此女,痛之缠心,不能已已,可复如何?临纸情酸!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雨寒,卿各佳不?诸患无赖,力书。不一一。羲之问。

  他的《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为古今宴游诗序中最为人知的一篇。“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没有什么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又从宴乐感到人生的无常。虽不是什么极隽妙的“好辞”,却自有羲之的清澹的风格在着。大约这《兰亭序》之所以盛传,又半是为了他的书法之故罢。后人翻刻之石,至有五百帖以上。

  羲之子献之,亦以善书知名。他字子敬,尚新安公主。除建威将军,吴兴太守,征拜中书令卒(公元344~388年)。所作杂帖,传者也多:

  镜湖澄澈,清流泻注。山川之美,使人应接不暇。

  像二王的种种杂帖,假如不是为了书法美妙之故(集中是不会全收的),恐怕是不会流传到后世来的。六朝的一部分社会情态,文士生涯,往往赖斯为我们所知。故在别一方面看来,也是颇可注意的。从其间,所谓“六朝风度”者,往往可于无意中领略到。

  孙绰字兴公,太原中都人,尝为殷浩建威长史。浩败,王羲之引为右军长史。转永嘉太守,拜卫尉卿。有《至人高士传赞》二卷,《列仙传赞》三卷,《孙子》十二卷,今不尽传,传者唯诗文若干篇(《全晋文》中有《孙子》及《至人高士传赞》及《列仙传赞》残文)。兴公长于哀诔碑版之文。政府要人死后,其碑文出于他的笔下者不少。

  东晋之末,有诗人陶渊明,他的散文和他的诗一样,全然是独立于时代的风尚以外的。貌若澹泊,而中实丰腴,和当时一般的作品,惯以彩艳来掩饰其浅陋者,恰恰立于相反的地位。他的《五柳先生传》是自叙传,是个人的自适生活的写真。其《桃花源记》,却欲以这个个人生活推而广之,使之成为一个理想的社会了。原因是,见了当代的丧乱,故不得不有托而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更何有于晋、宋的纷纷攘夺呢!但桃花源究竟是不会有的。在整个龙争虎斗的社会里,怎么会有什么避世的桃花源呢?故遂以“迷不复得路”结之。但渊明究竟不是一个自了汉。他不完全提倡一个消极的躲避的办法。故桃花源也遂成为积极的理想,社会的模范,像“乌托邦”(Utopia)、“共和国”(Republic)、“新大西洋”(New Atlantic),那样的一个“避”秦之地。

  避秦之地终于是一个寓言的世界,于是五柳先生遂不得不逃于酒,在醉乡里,也就是在理想国里,躲了过去。渊明全部理想几全可以此释之。所以他不仅是一位田园诗人,彻头彻尾的诗人,而且是伟大的政治理想家。但他的所作,其重要性还不完全在此。却在于他的特殊的澹泊的风格,在于他的若对家人儿女谈家常琐事似的恳切的态度。他不用一个浓艳的雕斲的辞句,他不使一点的做作的虚矫的心情;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称心称意地说出他的整个情思来。纯然以他的真朴无饰的诗人的天才,来战胜了一般的惯好浮夸与做作的作家们。这便是他的真实的伟大的所在。无论在诗,在散文方面,都是如此。故他的散文,如《五柳先生传》和《桃花源记》等之外,《与子俨等疏》、《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及《自祭文》等,也是真实的杰作。

  又渊明除了风格的澹远以外,其他是纯然的一位承袭了魏、晋以来的风度的人物,一位纯然的《世说新语》里的文士。他和他的《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里所述的龙山落帽,“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旁若无人”的孟嘉,乃是真实的同志。他自己是“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欣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性嗜酒,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传》)像这样一位坦率任性的人物,诚是“竹林七贤”以内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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