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郑振铎 > 中国文学史 | 上页 下页
第八章 五言诗的产生(3)


  三

  五言的叙事诗,在这时候,并不发达。叙事诗的构成本比抒情诗为难。抒情诗可以脱口而出,叙事诗则非有本事,有意匠,有经营不可。在乐府古辞之中,原有些叙事诗,但大都不是以五言体写成的:用五言诗写的,只有《陌上桑》等一二篇耳。现在我们所讲的五言体的叙事诗,在实际上只有两篇。而这两篇,却都是很伟大的作品,结构都很弘丽,内容也极动人,遣辞也很隽妙。民间叙事诗,假定在那时已经发达的话,这两篇却绝不是纯然出于民间的,至少也是几个杰出于民间的无名文人的大作,而经过了几个大诗人的润改的。这两篇大作便是:《悲愤诗》(相传为蔡琰作)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先说《悲愤诗》。

  【天宝遗事,指唐代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因玄宗年号天宝,故称。】
  【应伯爵,明代世情小说《金瓶梅》中的帮闲人物。】

  《悲愤诗》共有两篇,一篇是五言体,一篇是楚歌体,更有一篇《胡笳十八拍》,其体裁乃是这时所绝无仅有的类似以音乐为主的“弹词”体。这三篇的内容,完全是一个样子的,叙的都是蔡琰(文姬)的经历。由黄巾起义,她被虏北去起,而说到受诏归来,不忍与她的子女相别,却终于不得不回的苦楚为止。(琰为邕女,博学有才辩,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天下丧乱,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陈留董祀。)这三篇的结构也完全是一个样子的,全都是用蔡琰自述的口气写的;叙述的层次也完全相同。难道这三篇全都是蔡琰写作的么?如此情调相同的东西,她为什么要同时写作了三篇呢?以同一样的恋爱的情绪,在千百种的幻形中写出,以同一样的人生观念,在千百个方式中写出,都是可能的;却从来不曾有过,以同一个的故事,连布局结构都完全相同的,乃用同一种叙事诗的体裁,在同一个作家的笔下,连续表现三篇之多的。

  《胡笳十八拍》一篇,乃是沿街卖唱的人的叙述,有如白发宫人弹说天宝遗事的样子,有如应伯爵盲了双目,以弹说西门故事为生的情形(应事见《续金瓶梅》)。难道这样的一种叙事诗竟会出于蔡琰她自己的笔下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三篇之中,《胡笳十八拍》不成问题的是后人的著作;且也显然可见其为《悲愤诗》的放大。此外,尚有两篇《悲愤诗》,到底哪一篇是蔡琰写的呢?楚歌体的一篇《嗟薄祜兮遭世患》写得比较简率些,五言体的《汉季失权柄》则写得比较详尽些。《后汉书》谓:“琰归董祀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则此二章,五言体的与楚歌体的,皆是琰作的了。

  但所谓二章,未必便指的是不同体的二篇。或者原作本是楚歌体的;成后,乃再以当时流行的五言体重写一遍的吧?不过细读二诗,楚歌体的文字最浑朴,最简练,最着意于练句造语;一开头便自叹薄祜遭患,门户孤单,自身被执以北;以后便完全写的她自己在北方的事。没有一句空言废话。确是最适合于琰的悲愤的口吻。琰如果有诗的话,则这一首当然是她写的无疑。琰在学者的家门,古典的习气极重;当然极有采用了这个诗体的可能。至于五言体的一首,在字句上便大增形容的了。先之以董卓的罪过,再之以胡兵的劫略,直至中段,才写到自己。且琰的父邕原在董卓的门下,终以卓党之故被杀。琰为了父故,似未便那么痛斥卓吧!诗中叙述胡兵掳略人民的事:“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大似韦庄的《秦妇吟》。像这样的诗,虽用第一身的口气写之,实颇难信其为作者自身的经历。最有可能的,是时人见到了琰的《悲愤诗》,深感其遭遇,便以五言体重述了出来。后人分别不清,便也以此作当为琰之作的了。五言诗体到了这时,正到运用纯熟之境,作者们每想以这一种新成熟的新诗式,来试试新的文体,而五言体的《悲愤诗》及《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二大名作,便是他们的伟大的试作的结果罢。

  关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一诗,颇有许多意见与问题。但其为中国古代诗史上的一篇最宏伟的叙事诗,却没有一个人否认。此诗共一千七百四十五字,沈归愚以为是“古今第一首长诗”。叙的是一个家庭中的悲剧。其著作的时代似较晚,当是五言诗的黄金期中的作品。序文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假如序言完全可靠的话,此诗也是“汉末建安(公元196~220年)中”的“时人”所著的了。然论者对此,异议尚多。

  梁启超说,像《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诗》一类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却无有(《印度与中国文化之亲属关系》)。为什么这一类的叙事诗会起于六朝呢?他主张,他们是受了佛本行赞一类的翻译的佛教文学的影响。但有人则反对他的主张,以为《孔雀东南飞》之作,是在佛教盛行于中国以前。中国的叙事诗,并不是突然而起的。在汉人乐府中,已有了好些叙事诗,如《陌上桑》、《妇病行》、《孤儿行》、《雁门太守行》等皆是。蔡琰的《悲愤诗》也在汉末出现。又魏黄初(约公元225年)间,左延年有《秦女休行》。在这个时代(公元196~225年)的时候,写作叙事诗的风气确是很盛的。所以《孔雀东南飞》之出现于此时,并无足怪。五言诗在此时实已臻于抒情叙事,无施不可的黄金期了。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