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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元代的散曲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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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善夫散人,名仁杰。他能以最通俗的口语,传达给我们刻划得极深刻的景象。最有名的《庄家不识勾栏》: 庄家不识勾栏 〔耍孩儿〕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似俺庄家快活。桑蚕五谷十分收,官司无甚差科,当村许下还心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不似那答儿闹穰穰人多。 〔六熬〕见一个人手撑着椽做的门,高声的叫请请,道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说道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么末敷演《刘耍和》。高声叫: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 刘耍和(生卒不详),元代杂剧演员。“长于科泛”。 〔五〕要了二百钱放过咱,入得门上个木坡,见层层叠叠团圆坐,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往下觑却是人旋窝,见几个妇女面台儿上坐。又不是迎神赛社,不住的擂鼓筛锣。 〔四〕一个女孩儿转了几遭,不多时引出一火。中间里一个央人货,裹着枚皂头巾,顶门上插一管笔,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知它□是如何过?浑身上下则穿领花布直裰。 〔三〕念了会诗共词,说了会赋与歌无差错,唇天口地无高下,巧语花言记许多。临绝末道了低头撮,却爨罢将么拨。 〔二〕一个妆做张太公,他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说向城中过,见个年少的妇女向帘儿下立,那老子用意铺谋,待取做老婆。教小二哥相说合,但要的豆谷米麦,问甚布绢纱罗。 〔一〕教太公往前那,不敢往后那,抬左脚不敢抬右脚,翻来复去由它。一个太公心下实焦燥,把一个皮棒捶则一下打做两半个。我则道与词告状,划地大笑呵呵。 〔尾〕则被一胞尿爆的我没奈何,刚挨刚忍更侍看些儿个,枉被这驴头笑杀我。 他写的是“勾栏”(剧场)里的情形,从场门口的揽观客的人写起,一直写到演剧的情况。庄家果然是少见多怪——那时是剧场初兴,所以庄家见过演剧的场面者极少——而今日读之,却也甚觉可笑。他还有一套《耍孩儿》(喻情),几乎全用当时的村言俗话来写出: 喻 情 〔耍孩儿〕我当初不合见擘口和你言盟誓,惹得你鬼病厌厌挂体。鬼相扑不曾使甚养家钱,鬼厮赴刁蹬的心灰。若是携得歌妓家中去,便是袖得春风马上归。同狱司蹬弩劳神力,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哨遍〕铁球儿漾在江心内,实指望团圆到底。失群孤雁往南飞,比目鱼永不分离。王屠倒脏牵肠肚,毛宝心毒不放龟,老母狗跳墙做得个快势,把我做扑灯蛾相戏,掉水燕双飞。 〔五煞〕腊月里桑采甚的?肚脐里爆豆实心儿退。木猫儿守窟瞧他甚?泥狗儿看家守甚嘿!天长观里看水庵相识,济元庙里口头把我抛持。 〔四〕唐三藏立墓铭,空费了碑,闲槽枋里躲酒无巴避。悲天院里下象无钱递,左右司蒸糕省做媒。蓼儿洼里太庙乾不济,郑元和在曲江边担土,闲话儿把咱埴持。 〔三〕泥捏的山不信是石,相扑汉卖药千陪了擂,镜台前照面你是你,警巡院倒了墙贼见贼。大虫窝里蒿草无人刈,看山瞎汉不卞高低。 〔二〕小蛮婆看染红担是非,张果老切绘先施鲤,布博士踏鬼随机而变,囊大姐传神反了面皮,沙三烧肉牛心儿炙,没梁的水桶桂口休提。 〔一〕秦始皇鞋无道履,绵带子拴腿无绳系,开花仙藏恹过瞒得你,街道司衙门吓得过谁?尉迟恭捣米胡支对,蜂窝儿呵欠□□是虚脾。 〔尾〕楮树下梯要摘梨,藏瓶中灰骨是个不自由的鬼,谷地里瓜儿单单的记着你。 而这些村言俗话街谚市语,却无不成了绝妙的文章。元曲里使用俗语的地方不少,却很少有这样的成功与完善。想不到当时的学士大夫们使用村言市语的能力已到了这样的炉火纯青的程度。 胡紫山宣尉名祗遹;他所作的却是比较典雅的,有类于“词”的东西,像《春景》和《四景》: 春 景 〔阳春曲〕几枝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几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残花酝酿蜂儿蜜,细雨调和燕子泥,绿窗春睡觉来迟。谁唤起窗外晓莺啼? 一帘红雨桃花谢,十里清阴柳影斜,洛阳花酒一时别,春去也,闲煞旧蜂蝶。 四 景 〔一半儿〕轻衫短帽七香车,九十春光如画图。明日落红谁是主!漫踌躇,一半儿因风一半儿雨。 纱厨睡足酒微醒,玉骨冰肌凉自生。骤雨滴残才住声,闪出些月儿明。一半儿阴一半儿晴。 荷盘减翠菊花黄,枫叶飘红梧干苍。死被不禁昨夜凉,酿秋光。一半西风一半儿霜。 孤眠嫌煞月儿明,风力禁持酒力醒。窗儿上一枝梅弄影,被儿底梦难成。一半温和一半儿冷。 《一半儿》最容易写得入俗,但这里却是“雅”气扑鼻的,一望而知其非民间的作品。 白无咎学士(名贲)的有名的《百字折桂令》也是雅致而不通俗的东西。 百字折桂令 弊裘堕土压征鞍,鞭卷袅芦花弓剑,萧萧一迳入烟霞。动羁怀西风木叶,秋水蒹葭,千点万点,老树昏鸦;三行两行,写长空哑哑雁落平沙。曲岸西边近水湾,鱼网纶竿钓槎,断桥东壁傍溪山,竹篱茅舍人家。满山满谷,红叶黄花。正是伤感凄凉时候,离人又在天涯。 他的《妖神急》套,却比较的肯使用些“铺陈下愁境界”、“撺掇得那人来”一类的句子,但究竟也不会是通俗的东西。恐怕即付之歌伎,她们是不会明白了解其意义的。 妖神急 绿阴笼小院,红雨点苍苔。谁想来君也是人间客。纵分连理枝,谩解合欢带,伤春早是心地窄。愁山和闷海,畅会桃栽。 〔六幺遍〕更别离怨,风流债,云归楚岫,月冷秦台,当时眷爱,如今阻隔。准备从今因它害。伤怀,冷清清日月怎生挨! 楚岫,指巫山,泛指男女相会处。(另一意为楚地山峦) 〔元和令〕鸾交何日重?鸳梦几时再?清明前后约归期,到如今牡丹开。空等待,翠屏香里掩东风,铺陈下愁境界。 〔后庭花煞〕无情子规声更哀,畅好明白。既道不如归去,看作几声儿,撺掇得那人来。 杨西庵参军(名果)的《小桃红》八段,其作风也和胡紫山、白无咎的相同,当时的俗人是不会懂得的。他们是为了自己的一群而写作的,不是为民众而写的;他们是南宋词坛的继承者,却不是当行出色的元曲作家。 小桃红 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托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碧湖湖上柳阴阴,人影澄波浸。常记年时对花饮。到如今。西风吹断回文锦。羡它一对鸳鸯飞去,残梦蓼花深。 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 茨花菱叶满秋塘,水调谁家唱。帘卷南楼日初上。采秋香。画船稳去无风浪。为郎偏爱莲花颜色,留作镜中妆。 锦城何处是西湖,杨柳楼前路。一曲莲歌碧云暮。可怜渠。画船不载离愁去。几番曾过鸳鸯汀下,笑煞月儿孤。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冯海粟(名子振)学士以有名的《鹦鹉曲》得到许多人的赞叹,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当行出色之作,不过时有些隽句而已。他有篇序道: 白无咎有《鹦鹉曲》云:“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余壬寅岁留上京,有北京伶妇御园秀之属相从风雷中,恨此曲无续之者。且谓前后多亲炙士大夫,拘于韵度。如第一个父字,便难下语。又“甚也有安排我处”,“甚”字必须去声字,“我”字必须上声字,音律始谐。不然不可歌。此一节又难下语。诸公举酒索余和之。以汴吴上都天京风景,试续之。 其中像“霎时间富贵虚花,落叶西风残雨”(《荣华短梦》),“笑长安利锁名缰,定没个身心稳处”(《愚翁放浪》),“十年枕上家山,负我湘烟潇雨”(《故园归计》),都没有什么好处,似都不如白无咎的原作。惟像《农夫渴雨》、《燕南百五》、《园父》的几首,却有些田园诗的风趣。 〔农夫渴雨〕年年牛背扶犁住,近日最懊恼杀农父。稻苗肥恰待抽花,渴煞青天雷雨。 〔幺〕恨残霞不近人情,截断玉虹南去。望人间三尺甘霜,看一片闲云起处。 〔燕南百五〕东风留得轻寒住,百五闹蝶母蜂父。好花枝半出墙头,几点清明微雨。 〔幺〕绣弯弯温透罗鞋,绮陌踏青回去。约明朝后日重来,靠浅紫深红暖处。 〔园父〕柴门鸡犬山前住,笑语听伛背园父。辘轳边抱翁浇畦,点点阳春膏雨。 〔幺〕菜花间蝶也飞来,又趁暖风双去。杏稍红韭嫩泉香,是老瓦盆边饮处。 商政叔学士(名挺)所作多情词。有的时候写得异常的文雅,像胡紫山他们,但有的时候,却也写得相当的通俗。不过总不敢像杜善夫那样的放胆拾取俗语方言来用。驱遣方言俗语入词曲而写得漂亮,能够雅俗共赏,本来是件极不容易的事。 双调风入松 嫩橙初破酒微温,银烛照黄昏。玉人座上娇如许,低低唱白雪阳春。谁管狂风过处,那知瑞雪屯门。〔乔牌儿〕画堂更漏冷,金炉串烟尽。厮偎厮抱心儿顺,百年姻,两意肯。〔新水令〕晓鸡三唱,凤离群空,回首楚台云耿。枕上欢霎儿思,漏永更长,怎支持许多闷! 〔搅筝琶〕萦方寸两叶翠眉颦,万想千思,行眠立独。半世买风流费尽精神,呆心儿掩然容易亲,吃不过温存。 〔离亭燕煞〕客窗夜永愁成阵,冷清清有谁存问?汉宫中金闺梦断,秦台上玉箫声尽。昨夜欢,今宵恨,都只为风风韵韵。相见话偏多,孤眠睡不稳。 下面的一首,写得比较得通俗些;但和关汉卿、杜善夫之作对读起来,便觉得平直无深致了。 双调夜行船 风里杨花水上萍,踪迹自来无定。帷上温存,枕边侥幸,嫁字儿把人来领。花底潜潜月下等,几度柳影花阴。锦机情词石镌,心事半句儿几时曾应。 〔风入松〕都是些钞儿根底假恩情,那里有倘买的真诚。鬼胡由眼下掩光阴,终不是久远前程。自从少个苏卿,闲煞豫章城。 苏卿,即苏小卿。文学故事人物。本为闾江知县女。与闾江县吏双渐相爱。父母亡故,流落为娼。与双渐密密往来。后嫁于他人。一夜双渐泊舟豫章城下,偶遇苏小卿夫妇。二人以诗唱和,伺机同逃,结为夫妇。 〔阿纳忽〕合下手合平,先负心先嬴,休只待学那人薄幸,往和它急竟。 〔尾声〕俏家风兑那与小后生,识破这酒愁花病;两不留情。分开鸾镜既曾经,只被红粉香中赚得醒。 侯正卿,真定人,号艮斋先生,《录鬼簿》云:“有《良夜迢迢露花冷》黄钟行于世。”今“良夜迢迢露花冷”套,尚存于世;其作风和商正叔的不相远;不敢过分的古雅,却又不敢十分的入俗,他是徘徊于雅俗之间的——恰可以代表着大多数的元代散曲作家的作风: 黄钟醉花阴 凉夜厌厌(《录鬼簿》:“厌厌”作“迢迢”)露华冷,天淡淡银河耿耿。秋月浸闲亭,雨过新凉,梧叶凋金井。 〔喜迁莺〕困腾腾鬓軃鸾钗不欲整,正是更闲人静。强披衣出户闲行,伤情处故人别后,黯黯愁云锁凤城。心绪哽,新愁易积,旧约难凭。 〔出队子〕阑干斜凭,强将玉漏听。十分烦恼恰三停,一夜凄惶才二更,暗屈春纤紧数定。 〔刮地风〕短叹长吁千万声,几时到得天明!被宾鸿唤回离愁兴,雨泪盈盈。天如悬磐,月如明镜,桂影浮,素魄辉,玉盘光静,澄澄万里晴,一缕云生。 〔四门子〕恰遮了北斗勺儿柄,这凄凉有四星。望鸳鸯尽老无孤另,乍分飞可惯经!日日疏,迤逦生,逐朝盼望逐日候等。行里焦,梦里惊,心不暂停。 〔水仙子〕甚识曾半霎儿他行不至诚。气命儿般看成,心肝般钦敬,到将人草芥般轻慢。不过天地神明说来的咒誓,终朝应在心。神鬼还灵圣,肠欲断,泪如倾。 〔赛雁儿〕牢成牢成一句句骂得心疼,据踪迹疏狂似浮萍。山般誓,海样盟,半句儿何曾应。 〔神仗儿〕他待做临川县令,俺不做芦州小卿,学亚仙元和王魁桂英,心肠儿可怜,模样儿堪憎。往常时所事依凭,虽愚滥,可惯经。 〔节节高〕近新来特改的心肠硬,全不问入绣帏帐,罗衾盛接,双栖鸳枕共谁并?你纵宝马,跳金鞍,玩玉京,迷恋着良辰媚景。 〔挂金索〕业重心肠,挨不过气流病。短命冤家,断不了疏狂性。第一才郎俺行失信行,第二佳人自古多薄幸。 〔柳叶儿〕冷落了绿苔芳迳,寂寞了雾帐云屏,消疏了象板鸾笙,生疏了锦瑟银筝。 〔黄钟尾〕锦帏绣幕冷清清,银台画烛碧荧荧,金风乱吹黄叶声,沉烟潜消白玉鼎。槛竹筛,酒又醒。寒雁归,愁越添。檐马劣,梦难成,早是可惯孤眠,则这些最难打挣。痛恨西风太薄倖,透窗纱吹灭盏残灯。到少了个伴人清瘦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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