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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变文 八(1)


  非佛教故事的变文,今所见的也不少。为什么在僧寮里会讲唱非佛教的故事呢?大约当时宣传佛教的东西,已为听众所厌倦。开讲的僧侣们,为了增进听众的欢喜,为了要推陈出新,改变群众的视听,便开始采取民间所喜爱的故事来讲唱。大约,这作风的更变,曾得了很大的成功。像上文所引的僧文淑的故事,他便是一个大胆的把讲唱的范围,从佛教的故事廓大到非佛教的人间的故事的。当时听众的如何热烈的欢迎,如何赞叹表示的满意,我们可于赵磷《因话录》那段记载里想象得之。

  但后来也因为僧侣们愈说愈野,离开宗教的劝诱的目的太远,便招来了一班士大夫乃至执政者们的妒视。到了宋代(真宗),变文的讲唱便在一道禁令之下被根本的扑灭了。然而庙宇里讲唱变文之风虽熄,“变文”却在“瓦子”里以其他的种种方式重甦了;且产生了许多更为歧异的伟大的新文体出来。

  今所见的非佛教的变文,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讲唱历史的或传说的故事的;一类是讲唱当代的有关西陲的“今闻”的。为什么会杂有当代的,特别是西陲的“今闻”呢?这恐怕是适应于西陲的需要。一部分留在西陲的僧侣们,特别为此目的而写作的吧。

  先讲第一类历史的或传说的变文。

  在这一类里,《伍子胥变文》(题拟)似最为流行。伦敦不列颠博物院藏有残文一卷(目作《列国传》),巴黎国家图书馆也藏有残文二卷(P.2794及P.3213)。是我们所见,共有三卷了。但把这三卷拼合起来,仍不能成为完整的一部。为了别字和脱漏的过多,读起来也颇不易。但这部变文的气魄却甚为宏伟。大似《季布骂阵词文》,虽充满了粗野,却自有其不可掩没的精光在着。

  伍子胥故事,见于《史记》诸书者,已足令人酸辛。后人却更将苦难的英雄的一生烘染得更为凄楚。元杂剧有《伍员吹箫》,明邱浚有《举鼎记》,都是写伍员故事的。梁辰鱼的《浣纱记传奇》,也写到伍员事。明刊本《列国志传》写伍员事也极为活跃(明末本《新列国志》与清刊本《东周列国志》,已把这段活跃的故事删除了一大部分)。今皮黄戏里,尚有“伍子胥过昭关”(《文昭关》)一本,为最流行的戏之一。

  邱浚(1418-1495),明代戏曲作家。字仲深,琼山(今属广东)人。作品有戏剧《五伦全备记》、《举鼎记》、《投笔记》等。

  梁辰鱼(约1519-约1591),明代戏曲家。字伯龙,昆山(今属江苏)人。精通音律,常设宴度曲。著有传奇《浣纱记》、杂剧《红线女》,以及散曲集《江东白苧》、《二十一史弹词》等。

  皮黄戏,以“西皮”和“二黄”两种不同腔调为主的戏曲。二黄腔源于南方江西、安徽,流传到湖北后,结合流行于北方的西皮腔,最终综合成为独立的戏曲——皮黄戏。

  但把伍子胥的故事作为民间文学里的题材者,据今所知的,当以这一卷《伍子胥变文》为祖祢。

  《伍子胥变文》以伦敦为最完整;巴黎本二卷,均残阙极甚。P.2794号一卷,为伦敦本中间的一段,我们可以不必注意。但P.3213号的一卷,却为伦敦本所无,恰足补在伦敦本的前面(但还不能衔接)。大约,今所有者,约已十得其八。所阙的并不甚多。

  楚王无道,强夺其子媳为妻,伍子胥父伍奢谏之,不听,反杀之,并杀其子伍尚。子胥乃亡命在外,欲报父仇。但楚地关禁甚严,子胥不易逃脱。他在逃亡里,遇见浣纱女及渔父,他们都帮助着他。但都牺牲生命来替他隐瞒着。这些,都还是史书里所有的。“变文”里所创造的故事,乃是子胥见姊及子胥二甥的追舅。这一段故事,写得颇为离奇可怪;把伍子胥竟变成一个“术士”了。

  子胥哭已,更复前行。风尘惨面,蓬尘映天,精神暴乱,忽至深川。水泉无底,岸阔无边,登山入谷,绕涧寻源,龙蛇塞路,拔剑荡前,虎狼满道,遂即张弦。饿乃芦中餐草,喝饮岩下流泉。丈夫雠为发愤,将死由如睡眠。川中忽遇一家,遂即叩门乞食。有一妇人出应。远荫弟声,遥知是弟子胥,切语相思,慰问子胥,减口不言。知弟渴乏多时,遂取葫芦盛饭,并将苦苣为齑。子胥贤士,逆知问姊之情,审细思量,解而言曰:“葫芦盛饭者,内苦外甘也。苦苣为齑者,以苦和苦也。义含遣我速去,速去不可久停!”便即辞去。姊问弟曰:“今乃进发,欲投何处?”子胥答曰:“欲投越国。父兄被杀不可不雠。”阿姊抱得弟头,哽咽声嘶,不敢大哭,叹言:“痛哉,苦哉!自模槐棰,共弟前身,何罪受此孤凄!”

  减,似应为缄。

  旷大劫来有何罪,如今孤负前耶娘。
  虽得人身有富贵,父南子北各分张。
  忽忆父兄行坐哭,令儿寸寸断肝肠。
  不知弟今何处去?遣我独自受凄惶。
  我今更无眷恋处,恨不将身自灭亡。
  子胥别姊称好住,不须啼哭泪千行。
  父兄枉被刑诛戮,心中写火剧煎汤。
  丈夫今无天日分,雄心结怨苦仓仓。
  倘逢天道开通日,誓愿活捉楚平王。
  挖心并恋割,九族总须亡。
  若其不如此,誓愿不还乡。
  作此语了,遂即南行。
  行得二十余里,遂乃眼瞤。
  画地而卜,占见外甥来趁。
  用水头上?之,将竹插于腰下,
  又用木剧倒着,并画地户天门。
  遂即卧于芦中,咒而言曰:
  “捉我者殃,趁我者亡。急急如律令。”
  子胥有两个外甥子安、子承,少解阴阳。
  遂即画地而卜占。
  见阿舅头上有水,定落河傍,
  腰间有竹,冢墓城荒,
  木剧倒着,不进彷徨。
  若着此卦,定必身亡。
  不假寻觅,废我还乡。
  子胥屈节看看,乃见外甥来趁。遂即奔走,星夜不停。
  川中又遇一家,墙壁异常严丽,孤庄独立,四遍无人。
  不耻八尺之躯,遂即叩门乞食。

  子胥卧于芦中,作法自护一事,大似《封神传》里姜尚替武吉禳灾却捕的故事(在《武王伐纣书》里已有这故事)。

  《封神传》,即《封神演义》。

  更奇怪的,“变文”里又添出了一段子胥和其妻相见的事。其妻明知子胥是夫,却不敢相认,子胥也不敢相认她。

  子胥叩门从乞食,其妻敛容而出应。
  剧见知是自家夫,即欲敬言相认识。
  妇人卓立审思量,不敢向前相附近。
  以礼设拜乃逢迎,怨结啼声而借问:
  妾家住在荒郊侧,四遍无邻独栖宿。
  君子从何至此间?面带愁容有饥色。
  落草獐狂似怯入,屈节攒刑而乞食。
  妾虽禁闭在深闺,与君影响微相识。

  子胥报言娘子曰:仆是楚人充远使,涉历山川归故里。在道失路乃迷昏,不觉行由来至此。

  乡关迢远海西头,遥遥阻隔三江永。
  适来专辄横相忤,自恻于身实造次。
  贵人多望错相认,不省从来识娘子。
  今欲进发往江东,幸愿存情相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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