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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娥(5)


  六

  希拉冷笑的目送宙士走去。她不敢惹宙士的生气,却把久郁的妒忌与愤怒全盘倾倒在可怜的埃娥的身上。

  埃娥的身体虽变了牛,但她的心还是人心,她的耳也还是人耳。她呆立着视察这一幕滑稽剧的表演,无限的伤心,不禁的淌下泪来。

  希拉见白牛落泪,还以为是惜别,这更炽了她的无明的妒火。

  “你这无耻的贱奴,惯勾引人家丈夫的,还哭么?”她用力拳击埃娥一下;打得那么沉重,牛身竟为之倒退几步。

  埃娥想告诉她,这完全是她丈夫的过失,她自己并不甘心服从他,她并不爱他,这些事全然与她无干。她是一位可怜的少女,被屈服于他的暴力之下而无可如何的。希拉应该怜恤她,同情她,释放她回去看望她的父亲。她父亲自她亡失后,必定天天在愁苦,白发不知添了多少,泪水不知淌了多少。该看在同是被压迫的女性的分上,从轻的发落她!……

  她想说千万句的话,她想倾吐出最沉痛的心腑之所蓄,但是她只是吽吽的鸣叫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于着急的后足乱蹦乱跳;她要伸出双手来呼吁,乞求,恳祷,但是她的手已变了前蹄!她想跪下去,抱了希拉的腿,吻着她,要以女性的痛苦,赢得女性的怜恤与同情,但是她如今是变成了牛,什么都不能如意的行动。

  希拉还以为她是在拗强,在挣扎,在敌对,愤怒更甚,拳击得更重更快,一直打到白牛跪倒在地上,她自己也手臂酸痛,无力再打,才停止了。

  “你这贱婢,苦处还在后呢,现在且让你偸生苟息一下!”希拉脸色苍白的,喘息的说道:

  “来!百眼的亚哥斯。”

  她的跟从者百眼怪亚哥斯垂手听她的吩咐。

  “把这贱婢好好的看守着,永远跟在她的后边,一刻都不许逃出你的视线之外。不许任何人与神接触着她。你要贿纵,当心我的家法!”

  百眼怪诺诺连声。希拉恨恨的走了,还回头指着白牛骂道:

  “你这贱婢,且看我的手段,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埃娥不能剖白一句,只是将万斛的悲泪向腹中自呑下去。她不再说什么,残酷的宙士竟将她的口永远封锁着。她只能沉默的哑子似的忍受一切。

  “这恶毒之极的淫棍!”她想切齿的骂道,而发出来的声音却变作吽吽的鸣叫。

  百眼怪亚哥斯,头脸上生长着一百只眼,每两只眼轮流着休闭,那九十八只的灼灼的看守的眼,老是日夜警覚的监视着她。

  一步不离的监视,驱赶,这百眼怪的亚哥斯。

  埃娥这样过着牛的生活,而她的心却是人的心,她的感覚却是人的感覚。

  每逢走到水边,她便想窜入水底,了此沉痛的生命,而百眼怪却永远牵率着她,严厉的监视着,呼叱着;使她死也没有自由。

  七

  求死不得的埃娥,挨过着畜类的生活,度一日如一年,乃至十年百年。她仅有一条思念,便是她的父亲,仅有的一个愿望,便是飘泊的走到埃那克河畔,见她父亲一面;只要能够见她亲爱的父亲一面呀,便万死,便受比这更楚毒万倍的楚毒,她也甘心!

  她是这样挣扎的挨过着畜类的生活,一天又一天的,受了多少的鞭扑,呼叱,楚毒,然而阻止不了她步步向埃那克河而去,便一天只走一步,她也高兴。

  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埃娥的愿望居然得偿。当她远远的望见一条白练似的埃那克河蜿曲的在山下流动着时,她便渴想要飞奔而去。她快乐得下泪。然而绳儿是被牵在百眼怪亚哥斯的手上。她愈挣扎的要向河而趋,那忠心的神奴亚哥斯却偏将她拉回山谷。她向前一步,倒被拉回三步。

  亲爱的父亲,只是可望而不可即;亲爱的童年嬉游之地,孩子时候生长的快乐的家,已可奔就,却只是可望而不可即。她焦灼得如被架在火堆上烧烤。

  愈急愈缓,愈挣扎,愈受阻难。

  索性镇定了下去。强抑住万斛的悲哀与思慕。

  有意无意的向下而趋。亚哥斯永远跟随着她。

  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埃娥是踏在她所爱的草地上了,切切实实的踏到了她的家乡了。

  看啊,河边的大石上,坐着一位老头儿,垂着头,若有深思,一切对于他似都无见。白发,在风中飘荡着。

  “不是爸爸吗?”埃娥想大叫起来,然而只是吽吽的几声牛鸣。

  她想高声的说道:“爸呀,你的宝贝回来!看呀,她在这边呢!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向这边看?”然而发出的只是几声吽吽的牛鸣。

  她的心狂跳着,她的泪不自禁的直淌下来,她跳跃,她奔腾,什么都阻止她不住,她要奔过去紧紧的拥抱了她的父亲,痛快的大哭一场,尽量的诉说这别后所受的无涯无限的楚毒与屈辱。

  然而绳儿是被牵在亚哥斯的手上!

  她实在再忍受不住了;这当前的相逢,这经了长久的思慕的相念,这渴想已久的亲恋的抚慰,痛苦的倾吐,岂能再让它滑了过去!她不顾一切的,在挣扎,在奔腾,在争持。

  绳儿终于被她在百眼怪亚哥斯的手上挣脱。她迅如电似的没命的向她父亲身边奔去,蹄底踢起了一阵泥雾。亚哥斯追在后面,赶她不上。

  她喘息的奔到了埃那克士身边,温热的鼻息直喷冲到他的脸上。老头儿诧异的站了起来。这可爱的白牛为什么奔跑到他的身旁呢:这主什么征兆呢?难道是女儿遣送她来的?该有女儿的消息吧?——他一心只牵挂在女儿身上!

  埃娥渴想伸出双手来抱住她爸爸的头颈;然而可怜她的双手变成了牛的前蹄,竟不能伸出拥抱他,她高声的悲痛的叫道:“爸爸,爸爸,”而这叫声也竟变成了牛鸣。老头儿木然的站在那里,不明白这白牛的意思。

  埃娥悲楚的叫道:“爸爸,爸爸,你失去的女儿在这里了;她冒了千辛万苦而来到你身旁;你为何不拥抱她呢?”然而只是变成几声吽吽的牛鸣!

  百眼怪远远的在追来了;她又焦急的说道:“爸爸,爸爸,快些,我对你说,那边有人追来了!我要对你说些要紧的话,爸爸,爸爸!”

  然而只是连续的吽吽之声;老头儿还是木然的站在那里,一点表示都没有——他自从失去了爱女,老是这样木木讷讷的,对于一切都不发生兴趣。

  急得埃娥双泪直流,双蹄在泥地上践跳不已。

  老埃那克士注意到牛的眼泪,他开始覚得有点怪。

  然而埃娥老说不出话来,只是连续的吽吽的叫着。

  她诅咒那残酷已极的宙士!切齿的咒着,恨着。

  亚哥斯快到眼前了,他们还不能通达一点的意见。

  突然,埃娥想到了一点很好的主意:她用前蹄在泥土上划出字来。

  “我是埃娥,爸爸,我是埃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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