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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诺涅与帕里斯


  特洛亚王普里阿摩斯生了一子;在生产的那一夜,王后赫卡柏做了一个梦,预言者参详这梦,说,这孩子将使特洛亚灭亡。于是全宫都愁容结眉的;孩子柔弱无助地躺在他的摇篮里,普里阿摩斯却狠了心,命侍从把这新生的孩子带出宫外,拋到荒僻的伊达山去。赫卡柏双眼望着他被抱去,只无言地哭泣着。

  这新生的孩子躺在伊达山五天五夜,夜间冷露落在他身上,白天太阳晒在他身上,却并不死去。带他到山上的牧羊人这时经过那里,又去看他一下,见他正酣睡着,一如别的有幸福的孩子睡在柔暖的丝床上一样。牧羊人道:“上帝不愿他死亡呢。”于是他复抱他起来,带回家去抚养。孩子长大了时,壮健耐苦,双颊红润,两足轻捷,他的美貌和力量都没有一个人能够胜得过。当帕里斯——即这个孩子——看守着羊圈时,没有一只凶狠的野狼敢在左近逗留;当他坐在火炉旁时,没有一个强盗敢向这屋内生一毫觊觎之心。所以伊达山上的牧人们都歌咏他的能力和他所做的事业;他们称他为阿勒克珊德洛斯(Alexandros),即“助人者”之意。

  他这样地在山中牧羊,或坐在危岩上,或躺在绿荫下,或斜倚在细草绵芊的河岸上。他的性情温柔如处女;他又善于奏琴,听者无不心醉,有人竟以为是阿波罗教导他的。有一次,他在河边遇到了河神克白林的女儿俄诺涅,他惊诧她的美貌,呆立在那里不肯走开;他的牝羊,有好几只在那里用角互相抵触,他也忘记了如常地去叱止它们了;他的狗立在他身边,也呆呆地惊诧它主人的变易常态。

  俄诺涅偶然抬起眼来,见有人在凝眸看她,不禁羞红了脸,意欲避开。但帕里斯却走近了几步,温柔有礼地向她开谈。她窥见帕里斯英媚可喜,便也有些动心,不复引避。他们俩同坐在河边,谈着不关紧要的话,彼此觉得很有趣,一刻挨过一刻,不忍即别;河中流水琤琮,与他们俩的细语腻谈相应和。直到晚霞把河水照得鲜妍无比、晚烟朦胧地罩着远处时,俄诺涅方才立起身来,说道:“啊,天色已晚,我不能再逗留在这里了。”帕里斯呆立在那里很久,目送她走入林中;她藏在树后偷眸回望时,见他还呆呆地立在那里目送着她。

  他们天天同坐在水边闲谈;帕里斯不能一天不见俄诺涅,俄诺涅也非天天到水边来不可。水边的斜岸上,坐惯了这一对情人,清澈的水面常映着这两个秀美的倩影。有一天,他们俩如常地坐在绿草上,帕里斯便对她倾泄他的恋爱,要求娶她为妻。他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洁白如玉的手。俄诺涅心里觉得很快乐;她抬起头来望着帕里斯,并不发言,然而帕里斯在她盈盈的双眼中,已看出了她的含情的凝盼,已看出了她的愉悦的允许;于是,他的双手便搂抱了她的白颈,他的身体更贴近她一点坐着,他的红唇便紧压在她的红唇上。俄诺涅微微地阖着双眼,并不拒却。而清澈的水面上,便映着一对偎贴在一处的影子。这时,晨露还晶莹地凝在草叶上,启明星还熠熠地挂在灰白的天空,晓风呼呼地一阵吹过去,把俄诺涅的长而秀美的头发,吹拂到帕里斯的肩臂上;它似乎快乐地笑了一声,又飞过去了。

  于是帕里斯娶了俄诺涅,两人快快乐乐地住在伊达山上;女郎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愉快;因为没有人比帕里斯更勇敢,更温和,更深于爱情的。她常常半倚在他的身上,他则拨弄琴弦,为她奏几曲最甜美的情歌。年光如飞地过去,快乐的年光更是流水似的容易不知不觉地度过。俄诺涅想不到一个大变化便将来到。

  在特洛亚对岸,隔着盈盈的一道海水的,是山明水秀的希腊,在那里有一位勇敢的名王珀琉斯(Peleus),正在大开宴会,宴请神与人,因为他在那天娶海王的女儿忒提斯(Thetis)为妻。俄林波斯山的诸神,从宙斯以下都来庆贺。只有位女神厄里斯(Eris),珀琉斯与忒提斯不敢送请柬去请她,因为她是“战争”与“妒忌”的女儿,他们怕在欢宴时见到她的脸。她因此大怒,要设法报仇。正当众神在静听阿波罗手拨金琴,和声歌唱的时候,一只金苹果由空中落到了桌上。他们不知道这苹果是哪里来的,然而它的美丽可爱,却引起了神们的欣羡。

  在这苹果上刻着“给最美丽的美人”几个字。于是神后赫拉(Hera)、智慧女神雅典娜、娇媚的阿佛洛狄忒(Aphrodite)都立起身来要求取得这只稀有的金苹果;也许她们所希求的不是金苹果本身,而是那“最美丽的美人”的称号。于是宴席上顿现着不欢的气象,歌声也戛然中止了,赫拉道:“神人无不敬重我,这只金苹果非我莫属。”雅典娜答道:“智慧与仁慈比权力更有价值,所以它应该属于我。”美丽的阿佛洛狄忒娇懒地抬起身来,举起她的白臂,胜利的微笑展于脸上,轻柔地说道:“我是恋爱与美丽的女儿,这只金苹果只有我才配有。”

  她们这样我一言你一语地争论着,宙斯也不便作左右袒;最后,他实在听得不耐烦了,便站起来说道:“不要再闹了。在伊达山的松林中,有人类中最美丽的男子帕里斯住在那里;让他做审判者,他将金苹果给谁,这金苹果便是谁的。”赫耳墨斯由宴席间站立起来,率领她们越山过海,直到帕里斯和俄诺涅同住的山坡上。

  赫耳墨斯立在帕里斯之前,说道:“人类中最美丽的男子,不朽的天神中间起了一个争端,赫拉与阿佛洛狄忒及雅典娜各要争得那只应判给最美丽的女神的金苹果。当她们到来时,请你做审判者,解决此事,使宙斯的大厅中不再闻争闹之声。”

  俄诺涅这时坐在水边,做着快乐与恋爱的梦;她在清莹平静的池水中,自照她的丰姿,自言自语道:“天神们是和善的;因为他们给予我比美貌更好的赠品,这就是帕里斯的恋爱;它使我觉得天空更光耀,大地更明媚了。”于是帕里斯走来告诉她道:“看,俄诺涅,晶莹的水的最亲爱的孩子,宙斯命我为他判决一件事。那边神后赫拉、阿佛洛狄忒和雅典娜都来了,她们各要争得应判给最美的一个的那只金苹果。你不要走开了,俄诺涅,前面有阔大的葡萄树叶,曾遮蔽我们夏天的睡眠,现在你且去藏在那里,静听我的审断,没有一个人会见到你的。”

  于是帕里斯坐在那里等候宣判。赫拉对他说道:“我知道我是最美丽的女人,此外没有人能比我更美貌更有威权。你听我的话,我将给你权力,使你建立丰功伟业,姓名永留在歌者的口里。”但雅典娜又对他说道:“帕里斯,不要听她的话。你的手腕是强壮的,你的心是高洁的;你的同辈之中,即今也已赞颂你的好处了。除了权力与声名之外,还有更好的东西,你如果肯听我的话,我将给你智慧与能力;纯洁的恋爱将是你的,当你住在地府时,你将永忆着当年快乐的时候。”

  那时,帕里斯似乎听见俄诺涅的声音,声音这样说:“智慧与正直比权力更好;把金苹果给雅典娜吧!”但阿佛洛狄忒巧笑地望着他,向他走近来,姿态娇媚无比。她的黑发垂垂的触到他的肩,她的手放在他的臂上,他觉到她玫瑰般红的唇吻间的芬芳的呼吸;她对他低语道:“我不必对你说我的美,因为你大约会看出来的;但你如听我的话,我将给你人类女子中最美丽的女子为妻。”但帕里斯答道:“我不需要你的赐品,阿佛洛狄忒,因为人世间不会有比俄诺涅更美的女郎了。然而你诚然是不朽的女神中最秀美的,赐品当然是你的。”

  于是他将金苹果放在她的雪白的手掌中;当她的微笑浮在唇边,浮在眼旁,骄胜地离开他时,他接触了她的温柔无比的手指,同时心里透过了一阵微颤。但神后赫拉和雅典娜却恼怒地走开了;自此以后她们便和特洛亚人结了不解之仇。

  于是帕里斯走到俄诺涅那里,抱住了她的腰,说道:“当我把应给最美者的金苹果判给最美者时,你不曾看见赫拉的怒容吗?然而我何必顾虑到赫拉和雅典娜的恼怒呢?从阿佛洛狄忒唇上见到的一个微笑,比之她们所给的一生的赐福好得多了。”但俄诺涅眉结不开地说道:“帕里斯,我愿你说的是实话;但在我的眼中,雅典娜更要美,阿佛洛狄忒虽美而多矫作。”帕里斯更紧地抱她在臂间,频频地吻着她的苍白的面颊,并不答言。

  以后,帕里斯到了特洛亚城,他的父母承认了他;他们欢欢喜喜地接受这样英俊秀美的少年,浑忘了赫卡柏所做的噩梦。

  他父亲普里阿摩斯命他到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那里去。当上船的那一天,他不忍辞别俄诺涅,呜咽地哭着;她也哭着,两个人脸上都挂着两行泪水,各戚戚无言;他的臂搂住她的颈,比葡萄藤纠缠榆树还坚紧。他屡次托词风势不顺,不肯即行,他的从者无不笑他,因为风原是顺的!他最后硬了心肠上船,临行时节,他们俩不知吻了多少次,吻了又吻,吻了又吻!他的舌头再也说不出“再会”二字来!和风吹饱了布帆,一排一排的桨击着水面,溅起美丽的白花。她的泪眼追送着去舟,直到看不见时还不肯回眸;沙上都沾湿了她的泪点。她跪下祷求他能速回。

  自他去后,她凄苦地独居于伊达山中;萨蒂尔成群地追踪着她;法纳斯双角上缠着松叶的绿冠,也常常来诱引她。然而她总一心紧守着帕里斯。阿波罗也爱上了她,可是她不为金银珠宝所动。他又教她医术,她自此便精于治疗一切病症;她知道什么草能治什么病,她知道什么树根有用处。只可惜恋爱无药可治!因为在这个时候,帕里斯尽逗留在斯巴达,沉醉于墨涅拉俄斯的妻海伦的美色巧笑之中,不肯言归。有一次,墨涅拉俄斯因事他出,吩咐海伦善待贵客,帕里斯趁这个机会,便拐了海伦和她的一切财宝,上船逃回特洛亚——这当然得了阿佛洛狄忒的帮助。

  她天天盼望帕里斯归来,天天站在海边一块岩石上凝望茫茫的大海。帕里斯居然归来了,她望见他的船徐徐入港时,她的心不禁扑扑地跳着,她的脸染着红潮,她的紧皱着的双眉放松了,她的唇边虽欲矜持着不露笑容,却不觉得微笑起来。但当她隐约地望见船头有红衫闪耀时,她突然受了一惊:那件衣衫不是帕里斯的!船渐渐地近了,靠岸了,她看见那穿红衫的竟是个女子,她的心如突然沉在千寻的深渊中,又如红热的铁突然投入冷水之中;她还清楚地看见那红衫女郎,手勾着帕里斯的颈,头伏在他的胸前。她再也站立不住了,双颊为热泪所沾湿,立刻反身飞奔回伊达山上去。

  帕里斯和海伦快乐地同住在特洛亚城中;同时,被帕里斯所弃的俄诺涅却在伊达山中悲戚着;被海伦所弃的墨涅拉俄斯却在希腊全境,遍访名王,高呼复仇。俄诺涅坐在河边的草坡上,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水中,有如雨点,水面不绝地起了涟漪。她叹息地默想道:“唉,我的爱为阿佛洛狄忒劫去了!唉,帕里斯,帕里斯,难道全忘了你的话了?这里是你的手臂常拥抱了我的,这里是你的嘴唇常紧吻着我的;你还说道,大地上的生物没有一个比俄诺涅更美的!如今你却全都忘记了!”她见一株绿树,便说道:“这里是我和帕里斯常坐着憩息的。”她见一片池边的绿坡,又说道:“这里是我和帕里斯同躺仰看天上的白云的。”

  她看见密生的葡萄藤,又说道:“这里是我和帕里斯常在夏天睡在那里的;他的臂抱着我的颈,我的头枕在他的臂上。”她不忍再想下去了。她看见许多树皮上刻画的她的名字,她便哽咽着,那是帕里斯刻的。更有一株直立在河边的白杨树,帕里斯在树上刻了一行铭语,为他们爱情的纪念;铭语说:“帕里斯生时如捐弃了他的俄诺涅,则克珊托斯河水也将逆流。”她看了这铭语,更伤心不已,不禁哭叫道:“克珊托斯,快流回去吧!你河流,快朝源头流回去吧!帕里斯竟敢在他生时捐弃了他的俄诺涅了!”她坐下来,哭得不能成声。

  现在,希腊军已经渡海而来了,海面上集着蚁队似的希腊战船。现在,希腊军已经围困特洛亚城了,特洛亚人被围在城中,一步也不能出城。勇敢的战士陆续地死亡;伟大的赫克托战死了,勇猛的萨耳珀冬(Sarpedon)战死了,英俊的门农(Memnon)战死了。而帕里斯也不复是从前的帕里斯了;他安于晏乐,日高始起,终日偎依在海伦身边;他的矛和盾挂在墙上好久不用;杯中美酒,终日不空;他听的是歌者高唱的恋爱故事,他听的是海伦的娇美的笑语声。后来,他不得已而出战了。这时,特洛亚城的末运已到,帕里斯便被赫克里斯(Hercules)的毒箭射伤。先此,有一个预言者说,帕里斯如果受了伤,只有俄诺涅能够治好他。

  帕里斯便命人将他抬到伊达山上俄诺涅住的地方。他的伤极重,脸色灰白,呼吸微细;中了赫克里斯的箭是没有人能够保全性命的,然而俄诺涅却是绝好的神医,阿波罗亲手教的;她有上好的药,能够治好这个伤。俄诺涅本想不见他,然而经不起他和抬他来的人的恳求,不得已便见了他。她如今心中咀嚼着十年来的失望与苦痛,对于帕里斯似乎只有憎恨而无恋感。她一见帕里斯的脸,便怫然变色,心里沸腾着久积的郁怒,浑忘了帕里斯已是伤重垂死的人。她如今记住的是他的忘恩负义,而忘了的是他的绵绵情爱。帕里斯微弱地恳求她医好他的箭伤;他说道:“请看我们俩的情好上,为我治好了这个伤。”从人们也都说,据预言者说,这个伤非她不能治愈。

  俄诺涅转脸去,并不看他,对着墙说道:“快去,快去,我不会医治箭伤,也没有药可以给你。至于从前的事,那是早已过去的了。”帕里斯还想恳求,而他的语声已细若蚊鸣,他的甜言蜜语也都消失了,因此,更触起俄诺涅的怒气。她连声地催促他们将他抬回城去。他们见她坚持不肯医治,只得将他抬回。帕里斯一去,俄诺涅的心又充满了旧情的回恋,浑忘了一切的憎恨。她懊悔拒绝了他,她怕他真的伤重而死,连忙带了药草,竭力奔到特洛亚城去。等到她追到了时,她看见帕里斯的尸身已经放在火葬堆上,正待举火烧化了。俄诺涅发狂似的自捶其胸,连哭声也发不出。她心里有千万种的怨苦,有千万叠的悲哀,有千万重的悔恨。她的身体软瘫了,她失去了一切的知觉。等到她再行苏醒时,火葬堆上火光熊熊,烧得正猛。俄诺涅乘人不备,踊身跳入火中,躺在帕里斯身边,和他一同烧化。“死”也许使她和帕里斯在地府中重行和好,也许使她忘记了一切,结束了生前的一切悲欢苦乐。总之,她的死却比她郁郁的生着实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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