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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涛(4)


  五

  客、魏之党切齿于杨涟和御史台的几个人,却无法可以借口倾陷。

  崔呈秀案,因公论的压迫,证据的确实,当局不得不把他削职。魏党在御史台里的势力为之大减。这打击并不轻微。继之,曹钦程也得严旨切责。

  应升、大中觉得政局这时还相当的清明。但尊素却已看出了前途的暗淡。奸党怨毒益深,勾结益固,党羽益多,阴谋益甚。而几个君子却是毫无戒备,且也无法戒备。只有清议和公论是他们的唯一的武器。

  这样的浑淆的政局从夏天拖延到冬天。表面上看来好像风平浪静,而内幕里却在狠恶的布置着。东厂里的缇骑们到处化装密布着,在刺探东林党中人物的行动和言论。应升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为魏党所周悉。而言论略涉激昂,便被编入东林之党;行动稍有相通,便也被目为同籍之人。

  正等候着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来施行最狠毒的一网打尽的恶计。

  一个大的破裂和爆发,在冬天发动了。

  应升他们捉住了一个大题目在打击魏党的中心人物魏广微。

  孟冬享祭太庙,百官齐集行礼。独不见魏广微的踪迹。

  应升道:“这是一个劾他大不敬的机会了!”

  尊素也以为然。

  魏大中上疏纠弹魏广微无礼,只顾奢安,不拜正朔。清议哗然。

  广微上疏自辩。

  但李应升又再上疏纠弹他。疏上的话极为切直悚听,并指广微谓不可见其父于地下。

  广微切齿痛恨,求计于客、魏。这时崔呈秀已和杨维垣、梁梦环、阮大铖辈俱拜忠贤为父。忠贤之党益广且大。其门有五虎、五魁、五狗、十孩儿、二十小孩儿、四十猴狲、五百义孙的名目。爪牙丰满,羽翼长成,正欲择人而噬。

  应升再劾广微的疏一上,冲突便表面化了。因为他的疏上所说的话过于切直,下旨严责,不仅摇撼不了广微,反有借此兴大狱的危险。

  幸赖几个识大体的枢臣,像韩爌等主持其闻,力救应升得免,仅罚俸以示惩。

  大祸终于一发不可复收。

  反攻的布置已经完成。

  然还没有捉住一个大题目,不容易兴大狱。还是呈秀的主张:先排斥他们离开了政局,然后等候到一个机会,一个个的设法罗织成狱,不怕他们不入钩。

  曹钦程恨应升最切,便疏劾应升专为东林护法,援其大教主高攀龙,号召其党黄尊素等。得旨削夺应升官爵,放回原籍。

  魏大中以推举谢应祥为山西巡抚一案,被御史陈九畴所劾,由吏科都给事降调外任。高攀龙、赵南星也都引罪请去。韩爌力救,也不听。他自己也引疾归。于是朋党之祸大兴。一被目为朋比东林,便遭休罢。黄尊素、杨涟、左光斗等都离开政府,削职回籍。

  这是分散他们力量的一个步骤。大中等还以得外调为幸,却不知正中了阉党的毒计。

  应升将要南归,到大中府里辞行。尊素也在那里。

  “幸得保全首领以归,殆始料所不及也,”应升轻喟的叹道,若释下一担重负。

  “满廷皆奸邪,吾侪一去,国事将益不可问了!”尊素道。

  “羽翼已成,将奈之何!”大中道。

  应升沉吟了一会。说道:“朝廷既弃去我辈,我辈即欲为朝廷效力亦不可得。只有以在野之身,维持正义谠论,待机诤谏而已。”

  “铁桶似的关防,将会有我们上言的余地么?”大中道。

  “只有晦隐以待时耳。”应升道。

  尊素凄然道:“此一别不知何时得再相逢?”

  “再相逢时恐怕国事更将江河日下了。”应升道。

  “但愿阉党们从此放开了我们。等待到政局的清明。再为国家效力。”大中道。

  “恐怕这还是第一着棋;他们不会没有后文的。”尊素道。

  “那末,我侪将不知死所了!”大中凄楚的叹道。

  应升愤激的说道:“这一腔热血会当有为国洒却的机会!若不为国家搏击强敌而死,却死在狐兔之手,未免痛心!”

  “社鼠城狐最不易熏除,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大中道。

  尊素高举起酒杯来,说道:“生死交应在,宁为异日怜!”应升也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干,朗声的吟唱道:“有客冲冠歌楚调,不将儿女泪沾裳!”

  他把酒杯掷向地下,眼里蕴蓄无限的愤懑与忧戚。

  良久,凄然的不言。

  夕阳像鲜血似的恋恋的挂在西方的天空。庭角的积雪,益显得洁白光明。还没有点烛,而将近黄昏的光线还很明亮,照得他们须眉皆清楚。

  寒鸦们一阵阵在天空狂噪着飞过。

  六

  应升是江阴人,有祖宅在常州城内。他回到了家乡,重睹许多年未曾见到的景物,皆觉亲切有味。像在炎日里长途奔走的挑夫似的,中途忽在树荫下息了下来,胸襟舒畅之至。

  他暂时忘记了龌龊的仕途,凶顽的奸党,绝口不提时事,也不上府县官那里去拜望。亲友们也很少来往。他知道太守曾樱是一位正人君子,但也避嫌,不便和他相见。曾公历次的示意要拜谒他,他总是托辞辞谢了去。

  他要暂时忘记了政局,也要人家暂时忘记了他。

  终日在家里收拾裱糊破薄的房间,布置和粪除枯草乱生的园庭。忙得没有停下来思索的时间。

  书房的窗前,是一个小得像一席地的天井,只有傍晚的几刻,夕阳照在高墙上,才有些阳光反射着。天井的地上,长满了绿苔,油润得可爱,像是终年潮湿着。他不忍剔除了它。只在对窗那边墙下,放了一个花架,架上摆着几盆虬龙似的小松树。他最爱盆松,以其高不盈尺而气概凌霄,孤高不群。

  园庭里翻了土,种下许多新竹。池塘里放下好些鸭子,呷呷的往来觅食,一若与世无争。应升常立在池边,看他们没了半个身子在水下啄食什么。

  池边本有无数的芙蓉。一棵将百年的大紫藤,盘亘于木架上。架下天然的成了一个花和叶搭成的庭厅。

  不少的榆、槐秃着头乱立在园中。一个个鸟巢都显露着。背着夕阳光飞向归巢的乌鸦,增添了冬日的生趣不少。几株松柏,像饱历沧桑的老年人似的,不动声色的杂植在其间,冬夏的炎凉俱不足以摇撼他们;永远是苍翠如故。

  他忙碌了一个多月,还未曾一切就绪。书房的四壁全都是一色的朱漆的大书橱。橱里满装着从京都带来的六朝以至唐、宋人的诗文集和杂著;许多时人们相赠的诗文集,满纸的谄语浮辞,装腔作态的,他全都抛弃在京寓里。若干至好的友朋们披肝沥胆的尺牍和诗稿,他却仔细的裱贴起来,不下十余巨册。但他不忍披阅,怕引起了痛苦的回忆,惹动了对于时局的牢愁,所以都把他们压在橱底。

  时或咿唔着嵇、阮和陶潜的诗。最爱嗣宗的《咏怀》:“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舞俦匹,俛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不啻从他自己的笔下写出。

  门庭毕竟冷落。亲友们都惧祸,罕得和他相见。正合他的胃口。几个兄弟是终日相处的。友于之情至笃。友朋里,只有徐仲修、蒋泽垒二人不时的到他那里来。

  是春天。

  池水绿得像草毡。嫩黄的小鸭子在水里无事忙的急促的游泛着,仿佛一刻不停的在觅食。

  徐仲修叩门进来。应升正在园中看花匠在种植备式的草花,连忙迎了出来。

  厅前天井里,陈列着许多盆景。小水竹最玲珑可爱。不知名的矮树,嫩叶红得像涂上几层朱漆。盘屈的虬树,从小小的太湖石下斜生出来。有一只小白鹤,丹顶白羽,振翼若欲翱翔,姿态如活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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