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集》全文

　　一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二

　　世界上的一队小小的漂泊者呀，请留下你们的足印在我的文字里。

　　三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

　　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四

　　是大地的泪点，使她的微笑保持着青春不谢。

　　五

　　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摇摇头笑着飞开了。

　　六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七

　　跳舞着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要求你的歌声，你的流动呢。

　　你肯挟跛足的泥沙而俱下么？

　　八

　　她的热切的脸，如夜雨似的，搅扰着我的梦魂。

　　九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一〇

　　忧思在我的心里平静下去，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中。

　　一一

　　有些看不见的手，如懒懒的微飔似的，

　　正在我的心上奏着潺湲的乐声。

　　一二

　　“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问。”

　　“天空呀，你回答的话是什么？”

　　“是永恒的沉默。”

　　一三

　　静静地听，我的心呀，听那世界的低语，这是它对你求爱的表示呀。

　　一四

　　创造的神秘，有如夜间的黑暗——是伟大的。而知识的幻影却不过如晨间之雾。

　　一五

　　不要因为峭壁是高的，便让你的爱情坐在峭壁上。

　　一六

　　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个路人似的，停留了一会儿，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

　　一七

　　这些微飔，是树叶的簌簌之声呀；它们在我的心里欢悦地微语着。

　　一八

　　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

　　一九

　　神呀，我的那些愿望真是愚傻呀，它们杂在你的歌声中喧叫着呢。

　　让我只是静听着吧。

　　二〇

　　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

　　是那最好的选择我。

　　二一

　　那些把灯背在背上的人，把他们的影子投到了自己前面。

　　二二

　　我的存在，对我是一个永久的神奇，这就是生活。

　　二三

　　“我们萧萧的树叶都有声响回答那风和雨。你是谁呢，那样地沉默着？”

　　“我不过是一朵花。”

　　二四

　　休息与工作的关系，正如眼睑与眼睛的关系。

　　二五

　　人是一个初生的孩子，他的力量，就是生长的力量。

　　二六

　　神希望我们酬答他，在于他送给我们的花朵，而不在于太阳和土地。

　　二七

　　光明如一个裸体的孩子，快快活活地在绿叶当中游戏，它不知道人是会欺诈的。

　　二八

　　啊，美呀，在爱中找你自己吧，不要到你镜子的谄谀中去找寻。

　　二九

　　我的心把她的波浪在世界的海岸上冲激着，以热泪在上边写着她的题记：“我爱你。”

　　三〇

　　“月儿呀，你在等候什么呢？”

　　“向我将让位给他的太阳致敬。”

　　三一

　　绿树长到了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哑的大地发出的渴望的声音。

　　三二

　　神自己的清晨，在他自己看来也是新奇的。

　　三三

　　生命从世界得到资产，爱情使它得到价值。

　　三四

　　枯竭的河床，并不感谢它的过去。

　　三五

　　鸟儿愿为一朵云。

　　云儿愿为一只鸟。

　　三六

　　瀑布歌唱道：“我得到自由时便有了歌声了。”

　　三七

　　我说不出这心为什么那样默默地颓丧着。

　　是为了它那不曾要求，不曾知道，不曾记得的小小的需要。

　　三八

　　妇人，你在料理家务的时候，你的手足歌唱着，正如山间的溪水歌唱着在小石中流过。

　　三九

　　当太阳横过西方的海面时，对着东方留下他的最后的敬礼。

　　四〇

　　不要因为你自己没有胃口而去责备你的食物。

　　四一

　　群树如表示大地的愿望似的，踮起脚来向天空窥望。

　　四二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四三

　　水里的游鱼是沉默的，陆地上的兽类是喧闹的，空中的飞鸟是歌唱着的。

　　但是，人类却兼有海里的沉默、地上的喧闹与空中的音乐。

　　四四

　　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奏出忧郁的乐声。

　　四五

　　他把他的刀剑当作他的上帝。

　　当他的刀剑胜利的时候他自己却失败了。

　　四六

　　神从创造中找到他自己。

　　四七

　　阴影戴上她的面幕，秘密地，温顺地，用她的沉默的爱的脚步，跟在“光”后边。

　　四八

　　群星不怕显得像萤火那样。

　　四九

　　谢谢神，我不是一个权力的轮子，而是被压在这轮子下的活人之一。

　　五〇

　　心是尖锐的，不是宽博的，它执着在每一点上，却并不活动。

　　五一

　　你的偶像委散在尘土中了，这可证明神的尘土比你的偶像还伟大。

　　五二

　　人不能在他的历史中表现出他自己，他在历史中奋斗着露出头角。

　　五三

　　玻璃灯因为瓦灯叫它作表兄而责备瓦灯。但当明月出来时，玻璃灯却温和地微笑着，叫明月为——“我亲爱的，亲爱的姐姐。”

　　五四

　　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的，遇见了，走近了。

　　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

　　五五

　　我的白昼已经完了，我像一只泊在海滩上的小船，谛听着晚潮跳舞的乐声。

　　五六

　　我们的生命是天赋的，我们唯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

　　五七

　　当我们是大为谦卑的时候，便是我们最接近伟大的时候。

　　五八

　　麻雀看见孔雀负担着它的翎尾，替它担忧。

　　五九

　　决不要害怕刹那——永恒之声这样唱着。

　　六〇

　　飓风于无路之中寻求最短之路，又突然地在“无何有之国”终止了它的追求。

　　六一

　　在我自己的杯中，饮了我的酒吧，朋友。

　　一倒在别人的杯里，这酒的腾跳的泡沫便要消失了。

　　六二

　　“完全”为了对“不全”的爱，把自己装饰得美丽。

　　六三

　　神对人说：“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爱你所以惩罚你。”

　　六四

　　谢谢火焰给你光明，但是不要忘了那执灯的人，他是坚忍地站在黑暗当中呢。

　　六五

　　小草呀，你的足步虽小，但是你拥有你足下的土地。

　　六六

　　幼花的蓓蕾开放了，它叫道：“亲爱的世界呀，请不要萎谢了。”

　　六七

　　神对于那些大帝国会感到厌恶，却绝不会厌恶那些小小的花朵。

　　六八

　　错误经不起失败，但是真理却不怕失败。

　　六九

　　瀑布歌唱道：“虽然渴者只要少许的水便够了，我却很快活地给予了我的全部的水。”

　　七〇

　　把那些花朵抛掷上去的那一阵子无休无止的狂欢大喜的劲儿，其源泉是在哪里呢？

　　七一

　　樵夫的斧头，问树要斧柄。

　　树便给了他。

　　七二

　　这寡独的黄昏，幕着雾与雨，我在我心的孤寂里，感觉到它的叹息。

　　七三

　　贞操是从丰富的爱情中生出来的财富。

　　七四

　　雾，像爱情一样，在山峰的心上游戏，生出种种美丽的变幻。

　　七五

　　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我们。

　　七六

　　诗人——飙风，正出经海洋和森林，追求它自己的歌声。

　　七七

　　每一个孩子出生时都带来信息说：神对人并未灰心失望。

　　七八

　　绿草求她地上的伴侣。

　　树木求他天空的寂寞。

　　七九

　　人对他自己建筑起堤防来。

　　八〇

　　我的朋友，你的语声飘荡在我的心里，像那海水的低吟声绕缭在静听着的松林之间。

　　八一

　　这个不可见的黑暗之火焰，以繁星为其火花的，到底是什么呢？

　　八二

　　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八三

　　那想做好人的，在门外敲着门；那爱人的，看见门敞开着。

　　八四

　　在死的时候，众多和而为一；在生的时候，一化为众多。

　　神死了的时候，宗教便将合而为一。

　　八五

　　艺术家是自然的情人，所以他是自然的奴隶，也是自然的主人。

　　八六

　　“你离我有多远呢，果实呀？”

　　“我藏在你心里呢，花呀。”

　　八七

　　这个渴望是为了那个在黑夜里感觉得到，在大白天里却看不见的人。

　　八八

　　露珠对湖水说道：“你是在荷叶下面的大露珠，我是在荷叶上面的较小的露珠。”

　　八九

　　刀鞘保护刀的锋利，它自己则满足于它的迟钝。

　　九〇

　　在黑暗中，“一”视如一体；在光亮中，“一”便视如众多。

　　九一

　　大地借助于绿草，显出她自己的殷勤好客。

　　九二

　　绿叶的生与死乃是旋风的急骤的旋转，它的更广大的旋转的圈子乃是在天上繁星之间徐缓的转动。

　　九三

　　权势对世界说道：“你是我的。”

　　世界便把权势囚禁在她的宝座下面。

　　爱情对世界说道：“我是你的。”

　　世界便给予爱情以在它屋内来往的自由。

　　九四

　　浓雾仿佛是大地的愿望。

　　它藏起了太阳，而太阳原是她所呼求的。

　　九五

　　安静些吧，我的心，这些大树都是祈祷者呀。

　　九六

　　瞬刻的喧声，讥笑着永恒的音乐。

　　九七

　　我想起了浮泛在生与爱与死的川流上的许多别的时代，以及这些时代之被遗忘，我便感觉到离开尘世的自由了。

　　九八

　　我灵魂里的忧郁就是她的新婚的面纱。

　　这面纱等候着在夜间卸去。

　　九九

　　死之印记给生的钱币以价值，使它能够用生命来购买那真正的宝物。

　　一〇〇

　　白云谦逊地站在天之一隅。

　　晨光给它戴上霞彩。

　　一〇一

　　尘土受到损辱，却以她的花朵来报答。

　　一〇二

　　只管走过去，不必逗留着采了花朵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自会继续开放的。

　　一〇三

　　根是地下的枝。

　　枝是空中的根。

　　一〇四

　　远远去了的夏之音乐，翱翔于秋间，寻求它的旧垒。

　　一〇五

　　不要从你自己的袋里掏出勋绩借给你的朋友，这是污辱他的。

　　一〇六

　　无名的日子的感触，攀缘在我的心上，正像那绿色的苔藓，攀缘在老树的周身。

　　一〇七

　　回声嘲笑她的原声，以证明她是原声。

　　一〇八

　　当富贵利达的人夸说他得到神的特别恩惠时，上帝却羞了。

　　一〇九

　　我投射我自己的影子在我的路上，因为我有一盏还没有燃点起来的明灯。

　　一一〇

　　人走进喧哗的群众里去，为的是要淹没他自己的沉默的呼号。

　　一一一

　　终止于衰竭是“死亡”，但“圆满”却终止于无穷。

　　一一二

　　太阳只穿一件朴素的光衣，白云却披了灿烂的裙裾。

　　一一三

　　山峰如群儿之喧嚷，举起他们的双臂，想去捉天上的星星。

　　一一四

　　道路虽然拥挤，却是寂寞的，因为它是不被爱的。

　　一一五

　　权势以它的恶行自夸，落下的黄叶与浮游的云片却在笑它。

　　一一六

　　今天大地在太阳光里向我嘤嘤哼鸣，像一个织着布的妇人，用一种已经被忘却的语言，哼着一些古代的歌曲。

　　一一七

　　绿草是无愧于它所生长的伟大世界的。

　　一一八

　　梦是一个一定要谈话的妻子，

　　睡眠是一个默默忍受的丈夫。

　　一一九

　　夜与逝去的日子接吻，轻轻地在他耳旁说道：“我是死，是你的母亲。我就要给你以新的生命。”

　　一二〇

　　黑夜呀，我感觉到你的美了。你的美如一个可爱的妇人，当她把灯灭了的时候。

　　一二一

　　我把在那些已逝去的世界上的繁荣带到我的世界上来。

　　一二二

　　亲爱的朋友呀，当我静听着海涛时，我好几次在暮色深沉的黄昏里，在这个海岸上，感到你的伟大思想的沉默了。

　　一二三

　　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慈善的举动。

　　一二四

　　夜对太阳说道：“在月亮中，你送了你的情书给我。”

　　“我已在绿草上留下了我的流着泪点的回答了。”

　　一二五

　　伟人是一个天生的孩子，当他死时，他把他的伟大的孩提时代给了世界。

　　一二六

　　不是槌的打击，乃是水的载歌载舞，使鹅卵石臻于完美。

　　一二七

　　蜜蜂从花中啜蜜，离开时嘤嘤地道谢。

　　浮华的蝴蝶却相信花是应该向它道谢的。

　　一二八

　　如果你不等待着要说出完全的真理，那么把真话说出来是很容易的。

　　一二九

　　“可能”问“不可能”道：

　　“你住在什么地方呢？”

　　它回答道：“在那无能为力者的梦境里。”

　　一三〇

　　如果你把所有的错误都关在门外，真理也要被关在门外面了。

　　一三一

　　我听见有些东西在我心的忧闷后面萧萧作响——我不能看见它们。

　　一三二

　　闲暇在动作时便是工作。

　　静止的海水荡动时便成波涛。

　　一三三

　　绿叶恋爱时便成了花。

　　花崇拜时便成了果实。

　　一三四

　　埋在地下的树根使树枝产生果实，却不要什么报酬。

　　一三五

　　阴雨的黄昏，风无休止地吹着。

　　我看着摇曳的树枝，想念万物的伟大。

　　一三六

　　子夜的风雨，如一个巨大的孩子，在不合时宜的黑夜里醒来，开始游戏和喧闹。

　　一三七

　　海呀，你这暴风雨的孤寂的新妇呀，你虽掀起波浪追随你的情人，但是无用呀。

　　一三八

　　文字对工作说道：“我惭愧我的空虚。”

　　工作对文字说道：“当我看见你时，我便知道我是怎样地贫乏了。”

　　一三九

　　时间是变化的财富。时钟模仿它，却只有变化而无财富。

　　一四〇

　　真理穿了衣裳，觉得事实太拘束了。

　　在想象中，她却转动得很舒畅。

　　一四一

　　当我到这里那里旅行着时，路呀，我厌倦你了；但是现在，当你引导我到各处去时，我便爱上你，与你结婚了。

　　一四二

　　让我设想，在群星之中，有一颗星是指导着我的生命通过不可知的黑暗的。

　　一四三

　　妇人，你用了你美丽的手指，触着我的什物，秩序便如音乐似的生出来了。

　　一四四

　　一个忧郁的声音，筑巢于逝水似的年华中。

　　它在夜里向我唱道：“我爱你。”

　　一四五

　　燃着的火，以它熊熊的光焰警告我不要走近它。

　　把我从潜藏在灰中的余烬里救出来吧。

　　一四六

　　我有群星在天上，

　　但是，唉，我屋里的小灯却没有点亮。

　　一四七

　　死文字的尘土沾着你。

　　用沉默去洗净你的灵魂吧。

　　一四八

　　生命里留了许多罅隙，从中送来了死之忧郁的音乐。

　　一四九

　　世界已在早晨敞开了它的光明之心。

　　出来吧，我的心，带着你的爱去与它相会。

　　一五〇

　　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我的生命因为偕了万物一同浮泛在空间的蔚蓝、时间的墨黑中而感到欢快。

　　一五一

　　神的巨大的威权是在柔和的微飔里，而不在狂风暴雨之中。

　　一五二

　　在梦中，一切事都散漫着，都压着我，但这不过是一个梦呀。但我醒来时，我便将觉得这些事都已聚集在你那里，我也便将自由了。

　　一五三

　　落日问道：“有谁继续我的职务呢？”

　　瓦灯说道：“我要尽我所能地做去，我的主人。”

　　一五四

　　采着花瓣时，得不到花的美丽。

　　一五五

　　沉默蕴蓄着语声，正如鸟巢拥围着睡鸟。

　　一五六

　　大的不怕与小的同游。

　　居中的却远而避之。

　　一五七

　　夜秘密地把花开放了，却让白日去领受谢词。

　　一五八

　　权势认为牺牲者的痛苦是忘恩负义。

　　一五九

　　当我们以我们的充实为乐时，那么，我们便能很快乐地跟我们的果实分手了。

　　一六〇

　　雨点吻着大地，微语道：“我们是你的思家的孩子，母亲，现在从天上回到你这里来了。”

　　一六一

　　蛛网好像要捉露点，却捉住了苍蝇。

　　一六二

　　爱情呀，当你手里拿着点亮了的痛苦之灯走来时，我能够看见你的脸，而且以你为幸福。

　　一六三

　　萤火对天上的星说道：“学者说你的光明，总有一天会消灭的。”

　　天上的星不回答它。

　　一六四

　　在黄昏的微光里，有那清晨的鸟儿来到我的沉默的鸟巢里。

　　一六五

　　思想掠过我的心上，如一群野鸭飞过天空。

　　我听见它们鼓翼之声了。

　　一六六

　　沟洫总喜欢想：河流的存在，是专为它供给水流的。

　　一六七

　　世界以它的痛苦同我接吻，而要求歌声做报酬。

　　一六八

　　压迫着我的，到底是我的想要外出的灵魂呢，还是那世界的灵魂，敲着我心的门，想要进来呢？

　　一六九

　　思想以他自己的语言喂养它自己而成长起来了。

　　一七〇

　　我把我心之碗轻轻浸入这沉默之时刻中，它盛满了爱了。

　　一七一

　　或者你在工作，或者你没有。

　　当你不得不说“让我们做些事吧”时，那么就要开始胡闹了。

　　一七二

　　向日葵羞于把无名的花朵看作它的同胞。

　　太阳升上来了，向它微笑，说道：“你好么，我的宝贝儿？”

　　一七三

　　“谁如命运似的催着我向前走呢？”

　　“那是我自己，在身背后大跨步走着。”

　　一七四

　　云把水倒在河的水杯里，它们自己却藏在远山之中。

　　一七五

　　我一路走去，从我的水瓶中漏出水来。

　　只剩下极少极少的水供我回家使用了。

　　一七六

　　杯中的水是光辉的；海中的水却是黑色的。

　　小理可以用文字来说清楚；大理却只有沉默。

　　一七七

　　你的微笑是你自己田园里的花，你的谈吐是你自己山上的松林的萧萧；但是你的心呀，却是那个女人，那个我们全都认识的女人。

　　一七八

　　我把小小的礼物留给我所爱的人——大的礼物却留给一切的人。

　　一七九

　　妇人呀，你用泪海包绕着世界的心，正如大海包绕着大地。

　　一八〇

　　太阳以微笑向我问候。

　　雨，他的忧闷的姐姐，向我的心谈话。

　　一八一

　　我的昼间之花，落下它那被遗忘的花瓣。

　　在黄昏中，这花成熟为一颗记忆的金果。

　　一八二

　　我像那夜间之路，正静悄悄地谛听着记忆的足音。

　　一八三

　　黄昏的天空，在我看来，像一扇窗户，一盏灯火，灯火背后的一次等待。

　　一八四

　　太急于做好事的人，反而找不到时间去做好人。

　　一八五

　　我是秋云，空空地不载着雨水，但在成熟的稻田中，可以看见我的充实。

　　一八六

　　他们嫉妒，他们残杀，人反而称赞他们。

　　然而上帝却害了羞，匆匆地把他的记忆埋藏在绿草下面。

　　一八七

　　脚趾乃是舍弃了其过去的手指。

　　一八八

　　黑暗向光明旅行，但是盲者却向死亡旅行。

　　一八九

　　小狗疑心大宇宙阴谋篡夺它的位置。

　　一九〇

　　静静地坐着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

　　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一九一

　　弓在箭要射出之前，低声对箭说道：“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一九二

　　妇人，在你的笑声里有着生命之泉的音乐。

　　一九三

　　全是理智的心，恰如一柄全是锋刃的刀。

　　它叫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

　　一九四

　　神爱人间的灯光甚于他自己的大星。

　　一九五

　　这世界乃是为美之音乐所驯服了的狂风骤雨的世界。

　　一九六

　　晚霞向太阳说道：“我的心经了你的接吻，便似金的宝箱了。”

　　一九七

　　接触着，你许会杀害；远离着，你许会占有。

　　一九八

　　蟋蟀的唧唧，夜雨的淅沥，从黑暗中传到我的耳边，

　　好似我已逝的少年时代沙沙地来到我的梦境中。

　　一九九

　　花朵向星辰落尽了的曙天叫道：“我的露点全失落了。”

　　二〇〇

　　燃烧着的木块，熊熊地生出火光，叫道：“这是我的花朵，我的死亡。”

　　二〇一

　　黄蜂认为邻蜂储蜜之巢太小。

　　他的邻人要他去建筑一个更小的。

　　二〇二

　　河岸向河流说道：“我不能留住你的波浪。”

　　“让我保存你的足印在我的心里吧。”

　　二〇三

　　白日以这小小的地球的喧扰，淹没了整个宇宙的沉默。

　　二〇四

　　歌声在天空中感到无限，图画在地上感到无限，诗呢，无论在空中、在地上都是如此。

　　因为诗的词句含有能走动的意义与能飞翔的音乐。

　　二〇五

　　太阳在西方落下时，他的早晨的东方已静悄悄地站在他面前。

　　二〇六

　　让我不要错误地把自己放在我的世界里而使它反对我。

　　二〇七

　　荣誉使我感到惭愧，因为我暗地里求着它。

　　二〇八

　　当我没有什么事做时，便让我不做什么事，不受骚扰地沉入安静深处吧，

　　一如海水沉默时海边的暮色。

　　二〇九

　　少女呀，你的纯朴，如湖水之碧，表现出你的真理之深邃。

　　二一〇

　　最好的东西不是独来的，

　　它伴了所有的东西同来。

　　二一一

　　神的右手是慈爱的，但是他的左手却可怕。

　　二一二

　　我的晚色从陌生的树木中走来，它用我的晓星所不懂得的语言说话。

　　二一三

　　夜之黑暗是一只口袋，迸出黎明的金光。

　　二一四

　　我们的欲望把彩虹的颜色借给那只不过是云雾的人生。

　　二一五

　　神等待着，要从人的手上把他自己的花朵作为礼物赢得回去。

　　二一六

　　我的忧思缠绕着我，要问我它自己的名字。

　　二一七

　　果实的事业是尊贵的，花的事业是甜美的；但是让我做叶的事业吧，叶是谦逊地、专心地垂着绿荫的。

　　二一八

　　我的心向着阑珊的风张了帆，要到无论何处的阴凉之岛去。

　　二一九

　　独夫们是凶暴的，但人民是善良的。

　　二二〇

　　把我当作你的杯吧，让我为了你，而且为了你的人而盛满水吧。

　　二二一

　　狂风暴雨像是在痛苦中的某个天神的哭声，因为他的爱情被大地所拒绝。

　　二二二

　　世界不会流失，因为死亡并不是一个罅隙。

　　二二三

　　生命因为付出了的爱情而更为富足。

　　二二四

　　我的朋友，你伟大的心闪射出东方朝阳的光芒，正如黎明中的一个积雪的孤峰。

　　二二五

　　死之流泉，使生的止水跳跃。

　　二二六

　　那些有一切东西而没有您的人，我的上帝，在讥笑着那些没有别的东西而只有您的人呢。

　　二二七

　　生命的运动在它自己的音乐里得到它的休息。

　　二二八

　　踢足只能从地上扬起尘土而不能得到收获。

　　二二九

　　我们的名字，便是夜里海波上发出的光，痕迹也不留就泯灭了。

　　二三〇

　　让睁眼看着玫瑰花的人也看看它的刺。

　　二三一

　　鸟翼上系上了黄金，这鸟便永不能再在天上翱翔了。

　　二三二

　　我们地方的荷花又在这陌生的水上开了花，放出同样的清香，只是名字换了。

　　二三三

　　在心的远景里，那相隔的距离显得更广阔了。

　　二三四

　　月儿把她的光明遍照在天上，却留着她的黑斑给她自己。

　　二三五

　　不要说“这是早晨”，别用一个“昨天”的名词把它打发掉。你第一次看到它，把它当作还没有名字的新生孩子吧。

　　二三六

　　青烟对天空夸口，灰烬对大地夸口，都以为它们是火的兄弟。

　　二三七

　　雨点向茉莉花微语道：“把我永久地留在你的心里吧。”

　　茉莉花叹息了一声，落在地上了。

　　二三八

　　靦怯的思想呀，不要怕我。

　　我是一个诗人。

　　二三九

　　我的心在朦胧的沉默里，似乎充满了蟋蟀的鸣声——声音的灰暗的暮色。

　　二四〇

　　爆竹呀，你对群星的侮蔑，又跟着你自己回到地上来了。

　　二四一

　　您曾经带领着我，穿过我的白天的拥挤不堪的旅程，而到达了我的黄昏的孤寂之境。

　　在通宵的寂静里，我等待着它的意义。

　　二四二

　　我们的生命就似渡过一个大海，我们都相聚在这个狭小的舟中。

　　死时，我们便到了岸，各往各的世界去了。

　　二四三

　　真理之川从它的错误之沟渠中流过。

　　二四四

　　今天我的心是在想家了，在想着那跨过时间之海的那一个甜蜜的时候。

　　二四五

　　鸟的歌声是曙光从大地反响过去的回声。

　　二四六

　　晨光问毛茛道：“你是骄傲得不肯和我接吻么？”

　　二四七

　　小花问道：“我要怎样地对你唱，怎样地崇拜你呢？太阳呀！”

　　太阳答道：“只要用你的纯洁的素朴的沉默。”

　　二四八

　　当人是兽时，他比兽还坏。

　　二四九

　　黑云受光的接吻时便变成天上的花朵。

　　二五〇

　　不要让刀锋讥笑它柄子的拙钝。

　　二五一

　　夜的沉默，如一个深深的灯盏，银河便是它燃着的灯光。

　　二五二

　　死像大海的无限的歌声，日夜冲击着生命的光明岛的四周。

　　二五三

　　花瓣似的山峰在饮着日光，这山岂不像一朵花么？

　　二五四

　　“真实”的含义被误解，轻重被倒置，那就成了“不真实”。

　　二五五

　　我的心呀，从世界的流动中找你的美吧，正如那小船得到风与水的优美似的。

　　二五六

　　眼不能以视力来骄人，却以它们的眼镜来骄人。

　　二五七

　　我住在我的这个小小的世界里，生怕使它再缩小一丁点儿。把我抬举到您的世界里去吧，让我高高兴兴地失去我的一切的自由。

　　二五八

　　虚伪永远不能凭借它生长在权力中而变成真实。

　　二五九

　　我的心，同着它的歌的拍拍舐岸的波浪，渴望着要抚爱这个阳光熙和的绿色世界。

　　二六〇

　　道旁的草，爱那天上的星吧，你的梦境便可在花朵里实现了。

　　二六一

　　让你的音乐如一柄利刃，直刺入市井喧扰的心中吧。

　　二六二

　　这树的颤动之叶，触动着我的心，像一个婴儿的手指。

　　二六三

　　小花睡在尘土里。

　　它寻求蛱蝶走的道路。

　　二六四

　　我是在道路纵横的世界上。

　　夜来了。打开您的门吧，家之世界啊！

　　二六五

　　我已经唱过了您的白天的歌。

　　在黄昏的时候，让我拿着您的灯走过风雨飘摇的道路吧。

　　二六六

　　我不要求你进我的屋里。

　　你到我无量的孤寂里来吧，我的爱人！

　　二六七

　　死亡隶属于生命，正与生一样。

　　举足是走路，正如落足也是走路。

　　二六八

　　我已经学会了你在花与阳光里微语的意义。——再教我明白你在苦与死中所说的话吧。

　　二六九

　　夜的花朵来晚了，当早晨吻着她时，她战栗着，叹息了一声，萎落在地上了。

　　二七〇

　　从万物的愁苦中，我听见了“永恒母亲”的呻吟。

　　二七一

　　大地呀，我到你岸上时是一个陌生人，住在你屋内时是一个宾客，离开你的门时是一个朋友。

　　二七二

　　当我去时，让我的思想到你那里来，如那夕阳的余光，映在沉默的星天的边上。

　　二七三

　　在我的心头燃点起那休憩的黄昏星吧，然后让黑夜向我微语着爱情。

　　二七四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的孩子。

　　我从夜的被单里向您伸出我的双手，母亲。

　　二七五

　　白天的工作完了。把我的脸掩藏在您的臂间吧，母亲。让我入梦吧。

　　二七六

　　集会时的灯光，点了很久，会散时，灯便立刻灭了。

　　二七七

　　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

　　二七八

　　我们在热爱世界时便生活在这世界上。

　　二七九

　　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但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

　　二八〇

　　我看见你，像那半醒的婴孩在黎明的微光里看见他的母亲，于是微笑而又睡去了。

　　二八一

　　我将死了又死，以明白生是无穷无尽的。

　　二八二

　　当我和拥挤的人群一同在路上走过时，我看见您从阳台上送过来的微笑，我歌唱着，忘却了所有的喧哗。

　　二八三

　　爱就是充实了的生命，正如盛满了酒的酒杯。

　　二八四

　　他们点了他们自己的灯，在他们的寺院内，吟唱他们自己的话语。

　　但是小鸟们却在你的晨光中，唱着你的名字——因为你的名字便是快乐。

　　二八五

　　领我到您的沉寂的中心，使我的心充满了歌吧。

　　二八六

　　让那些选择了他们自己的焰火咝咝的世界的，就生活在那里吧。

　　我的心渴望着您的繁星，我的上帝。

　　二八七

　　爱的痛苦环绕着我的一生，像汹涌的大海似的唱着；而爱的快乐却像鸟儿们在花林里似的唱着。

　　二八八

　　假如您愿意，您就熄了灯吧。

　　我将明白您的黑暗，而且将喜爱它。

　　二八九

　　当我在那日子的终了，站在您的面前时，您将看见我的伤疤，而知道我有我的许多创伤，但也有我的医治的法儿。

　　二九〇

　　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世界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爱里，已经见过你了。”

　　二九一

　　从别的日子里飘浮到我的生命里的云，不再落下雨点或引起风暴了，却只给予我的夕阳的天空以色彩。

　　二九二

　　真理引起了反对它自己的狂风骤雨，那场风雨吹散了真理的广播的种子。

　　二九三

　　昨夜的风雨给今日的早晨戴上了金色的和平。

　　二九四

　　真理仿佛带了它的结论而来；而那结论却产生了它的第二个。

　　二九五

　　他是有福的，因为他的名望并没有比他的真实更光亮。

　　二九六

　　您的名字的甜蜜充溢着我的心，而我忘掉了我自己的——就像您的早晨的太阳升起时，那大雾便消失了。

　　二九七

　　静悄悄的黑夜具有母亲的美丽，而吵闹的白天具有孩子的美丽。

　　二九八

　　当人微笑时，世界爱了他；当他大笑时，世界便怕他了。

　　二九九

　　神等待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

　　三〇〇

　　让我感到这个世界乃是您的爱的成形吧，那么，我的爱也将帮助着它。

　　三〇一

　　您的阳光对着我的心头的冬天微笑，从来不怀疑它的春天的花朵。

　　三〇二

　　神在他的爱里吻着“有涯”，而人却吻着“无涯”。

　　三〇三

　　您越过不毛之年的沙漠而到达了圆满的时刻。

　　三〇四

　　神的静默使人的思想成熟而为语言。

　　三〇五

　　“永恒的旅客”呀，你可以在我的歌中找到你的足迹。

　　三〇六

　　让我不至羞辱您吧，父亲，您在您的孩子们身上显出您的光荣。

　　三〇七

　　这一天是不快活的。光在蹙额的云下，如一个被责打的儿童，灰白的脸上留着泪痕；风又号叫着，似一个受伤的世界的哭声。但是我知道，我正跋涉着去会我的朋友。

　　三〇八

　　今天晚上棕榈叶在嚓嚓地作响，海上有大浪，满月呵，就像世界在心脉悸跳。从什么不可知的天空，您在您的沉默里带来了爱的痛苦的秘密？

　　三〇九

　　我梦见一颗星，一个光明岛屿，我将在那里出生。在它快速的闲暇深处，我的生命将成熟它的事业，像秋天阳光下的稻田。

　　三一〇

　　雨中的湿土的气息，就像从渺小的无声的群众那里来的一阵巨大的赞美歌声。

　　三一一

　　说爱情会失去的那句话，乃是我们不能够当作真理来接受的一个事实。

　　三一二

　　我们将有一天会明白，死永远不能够夺去我们的灵魂所获得的东西。因为她所获得的，和她自己是一体。

　　三一三

　　神在我的黄昏的微光中，带着花到我这里来。这些花都是我过去的，在他的花篮中还保存得很新鲜。

　　三一四

　　主呀，当我的生之琴弦都已调得谐和时，你的手的一弹一奏，都可以发出爱的乐声来。

　　三一五

　　让我真真实实地活着吧，我的上帝。这样，死对于我也就成了真实的了。

　　三一六

　　人类的历史在很忍耐地等待着被侮辱者的胜利。

　　三一七

　　我这一刻感到你的眼光正落在我的心上，像那早晨阳光中的沉默落在已收获的孤寂的田野上一样。

　　三一八

　　在这喧哗的波涛起伏的海中，我渴望着咏歌之鸟。

　　三一九

　　夜的序曲是开始于夕阳西下的音乐，开始于它对难以形容的黑暗所作的庄严的赞歌。

　　三二〇

　　我攀登上高峰，发现在名誉的荒芜不毛的高处，简直找不到一个遮身之地。我的引导者呵，领导着我在光明逝去之前，进到沉静的山谷里去吧。在那里，一生的收获将会成熟为黄金的智慧。

　　三二一

　　在这个黄昏的朦胧里，好些东西看来都仿佛是幻象一般——尖塔的底层在黑暗里消失了，树顶像是墨水的模糊的斑点似的。我将等待着黎明，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就会看到在光明里的您的城市。

　　三二二

　　我曾经受苦过，曾经失望过，曾经体会过“死亡”，于是我以我在这伟大的世界里为乐。

　　三二三

　　在我的一生里，也有贫乏和沉默的地域；它们是我忙碌的日子得到日光与空气的几片空旷之地。

　　三二四

　　我的未完成的过去，从后边缠绕到我身上，使我难于死去。请从它那里释放了我吧。

　　三二五

　　“我相信你的爱。”让这句话做我的最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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