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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贞丽在旅舍里哭了一夜,翌晨身上虽觉得发热,仍力疾往视她父亲的顾问律师嘉定纳,问她父亲身后的产业除偿债外尚有所余否。嘉定纳很代为伤感的样子摇着头说道:“此时账务尚未清理完毕。但是我想我能够代为设法替你筹借一笔私人的款子救济你的眉急。”他说的时候似乎不免有点勉强的神气。但出乎他的预料之外者,是贞丽并不要他代为借款,而且很坚决的婉谢他道:“你的好意我虽然很感谢,但是在我不知道怎样能够归还之前,决不肯借用别人的款子。我现在还有两大串珍珠,我想还可以拿来弄点款子暂应急需。”

  嘉定纳听到她最后的几句话,顷刻间面上又很严重起来,叹口气很表同情的样子说道:“我恐怕你这件事又不免要失望,因为照我所查过的帐目言,当时你父亲买给你的两大串珍珠还是赊账,该款并未付出。这笔款子为数亦不小,非产业中所能概括,我原想劝你把这两大串珍珠归还原主,俾这笔帐目就可注销。”

  贞丽不由自主的喟然叹道:“我现在所有的就不过这两串东西。”她说的时候精神上很受着刺激,好像发了呆。嘉定纳觉得她的境地太可怜悯,又念着她父亲在世的交情,很诚恳的对她说道:“你到了这样可怜的境地,不可再固执,应该让我替你照料一切,你要知道你父亲在世时是怎样的一种宏大场面,现在他逝世未久,难道他的女儿寒苦至此就竟至无人援手吗?就是不愿再到其他友人的家里去,我希望你肯到我家里去暂住,我深信内人一定很欢迎你来的,请你不必客气罢。”贞丽只呆呆的听他说下去,就是在他说完之后,她还是在那里发呆,未即回答,嘉定纳对她凝视着,好像要静听她的回音。

  “我心里异常感谢你的厚意,”贞丽很镇定的这样回答他。“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但是你要知道我现在已有决心容受我所遭遇的倏然变迁的境遇,我就是勉强绷着场面,不幸的将来仍是要由我自己来抵御的。所以我的意思,我现在不应该再自居于富家的女儿,要老实承认自己是和其他一贫如洗的女子一样,是要寻觅工作的机会而力求自立的。在卜氏的许多朋友也许要诧异,但是我不如这样光明正大的脚踏实地的做去,若遮遮掩掩,东累西挪,弄到将来自己仍无力归还债务,那才更为不了。”

  嘉定纳:“你未免过虑!你父亲自有朋友肯助你而不必你负归还的责任。”

  贞丽:“你的话固然也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觉得我去寻求他们资助,实有自取侮辱的危险,我已决心靠我自己向前奋斗,决不想去牵累他人。我就要把珍珠送到这里来,就是我曾从家里带出来的几张图画和一些零件的东西,也要开一张清单送给你看一下。总之我父亲的产业既须依法抵债,我决不愿任意妄取,必须你认为是我可以取的,我才肯留下。”这样说过之后,贞丽才没精打彩的和嘉定纳言别。嘉定纳亲身送她到门口的时候,还殷殷劝她不要固执,最好还是让他代为筹借一笔款子应用。贞丽说:“我现在是个穷人,何必借款绷空场面,我想我所应做的唯一诚实的事情,就是要寻工作做,求自食其力的方法。”

  嘉定纳:“我虽然觉得你未免强项得可笑,但却也佩服你勇敢。不过倘若你仍有意嫁给你的那位青年艺术家,我希望你还是提早结婚吧。”贞丽这两天原是以娇弱之躯经如许伤心波澜,体气已觉不支,听见嘉定纳“倘若你仍有意……”云云,似乎对她的贞固诚心仍有怀疑,更为痛心,所以嘉定纳见她刹那间竟像昏去,身体摇摇不能支持而有即将跌倒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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