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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高三分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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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日那天从黎明到下午三点钟(这时间是当时向旁人探问才知道的,我身上没有表),为时不能算久,但是在我却好像过了好久的时候,因为带着一对“半瞎”的眼睛,拖着一双没有带子的皮鞋,下身穿着一条没有裤带常常下落的里裤,踯躅兜转了无数次的楼梯,天井,走廊;走廊,天井,楼梯!到了下午三点钟左右,我又由囚室里被提了出来,和章先生史女士同被几个巡捕和法院的法警押到高三分院去。将押出门的时候,史女士先走,我和章先生随在后面,有个法国人用手铐把我的右手臂和章先生的左手臂套在一起,把锁锁上,所以我们两个人不得不并排走。套手铐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验。我突然被套上手铐的刹那间,在脑际所闪过的奇特的感觉,和第一次打手印时一样,觉得这是使我不胜愤怒的侮辱,但想我所以受到这样的侮辱是因为我努力参加救国运动,我应该把这愤怒转变为继续奋斗的力量。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昂首挺起胸膛大踏步走——虽则脚上拖着没有带子的皮鞋,大踏步是格外费力的。捕房离法院很近,不过离开几家的路。我们出了捕房的大门,走过一段马路就到了法院。在马路上走的时候,前后拥着巡捕和法警,还有外国侦探,路人都停住脚,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们。我们到法院后,和史女士同到待审室里面去。往待审室上楼梯的时候,已有亲友数十人在旁拥聚着等候我们。我们进了待审室后,我和章先生的手铐被开了锁,脱了下来。待审室外面还有一个房间连着,那里有几个法警是被派来监视我们的,但是他们都已知道我们是为着主张团结救国而犯罪的,对于我们表示着很恳切的同情,说“你们的意思,做中国人的谁不赞成!”法警室的外面便是走进法庭的走廊,门是常常关着,偶然开一下,便有亲友们在外面伸着头遥望着,可是我们还不能见面谈话。他们送进来一包水果和饼干,我们三个人这时都觉得饿了,便吃了一些。在这待审室里,我们三个人都可以随便谈话,各人彼此告诉了前一夜被捕的经过。他们两位都是在深夜三点钟左右被捕的。我们三个人都住在法租界,所以都被捕到法捕房来。等一会儿,由外面传进的消息,说前一夜在公共租界被捕的沈章王沙四先生于当日上午十点钟经高二分院开审后,于当天十二点钟即由各人的律师保了出来。我们听了,都觉得快慰。正谈论间,法警室的门又偶然开了一下,章先生瞥见沈先生在门外笑着举手向我们招呼,章先生即对我们笑着欢呼:“沈先生来了!沈先生来了!”我赶紧转眼看时,门又关了,我虽看不见沈先生,但是想到沈先生自己午后才被保出,就不顾劳瘁地跑来看我们,是很可感的。 我们三个人等到四点多钟才开庭。张志让和唐豪两律师代表章先生史女士辩护,孙祖基律师代表我辩护。先由待审室里提史女士去问,其次提章先生,最后提到我。出席的除一个审判长,两个推事,一个检察官,和一个书记官外,还有一个代表法捕房的律师(中国人)。公安局方面也有一个律师代表出席。我在庭上坦白承认我是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的执行委员之一,因为我深信参加救国运动既是光明磊落的事情,用不着隐瞒。此外审判长对于我的问话,总结起来不外两点:一是我和共产党有无关系;二是我有没有参加煽动上海日本纱厂罢工。关于第一点,他们所根据的,是我和沈钧儒、章乃器、陶行知诸先生共同公开发表的小册子,名叫《团结御侮的最低条件和要求》,和毛泽东批评这个小册子的公开发布的印刷品。这小册子里所主张的是全国团结,一致对外,有原文可按,这里用不着多说;我们公开发表了主张,谁都可以看,谁都可以批评。检察官当庭就认为这不能作为犯罪的证据。关于第二点,我所做的只是捐了一天的薪水所得,救济在日本纱厂里过牛马生活、罢工后饥寒交迫的中国同胞!就是和我们毫无个人关系的法捕房律师,也当庭宣称,捕房政治部曾经把所搜去的印刷品研究一番,觉得只是爱国的文字,一点没有犯罪的证据,所以不允许公安局移提(即引渡)。结果我们三个人都“责付”律师保出,再交铺保;规定史女士一家铺保,我和章先生各人须有两家铺保。于是我们便于当夜八点钟左右由律师保了出来。 后来有一位青年好友在他给我的一封信里,有一段描写当时的情景: 自从先生的不幸案件发生后,我仅看过你一面。那就是在这事件发生后的当天晚上。当那特区法庭准予保释的消息传出时,鹄立门外静候审判消息的我们,原来每一个脸上呈现着忧虑与焦急的样子,顿时变成了欣慰的神情。你就在那数十亲友的庆幸欢笑的声中,走出法庭。我被兴奋的情绪激动着,几乎要流下热泪来。谁预料到第二天你又再度被押呢? “再度被押”的情形,下面再谈,且说我出法庭后,就被一部分朋友拥进汽车,直驱觉林去吃晚饭。我这时还带着“半瞎”的眼睛,拖着没有带子的皮鞋,领和领带也没有,大家都说我的面孔瘦了好多,面色也憔悴得很,我想这时的形态也许很像上海人所谓“瘪三”了!沈钧儒先生也赶了来,跑进来一见着就两手紧握着我的两臂摇摆,几乎要把我揽抱起来,笑眯眯地好像惊呼似地叫着我的名字,并对我的面孔仔细打量着。他的那样热诚和挚爱的音容,是我永远不能忘却的。我看着他的那样满面焕发着的光彩,活泼泼的举动,自己竟不免觉得惭愧起来,因为我自己失眠了一夜,劳顿了一天,这时实在感到疲乏,虽则精神上是怪兴奋的。 这夜我回家好好地洗个澡,很舒适地睡了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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