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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天成革命


  灵芝订婚和有翼革命两件事在午饭前后已经传遍了全村。听到了这两条消息不得不关心的是袁天成家。

  天成老汉这天午上,正和他的十三岁孩子在场上打他的最泄气的三亩晚熟谷子。说起这三亩谷子来真惹他生气:担了个“两大份”的声名,自留地留得多了,抢种时候一个人忙不过来,种这三亩谷子的时候,地就有点干了,勉强种上,出来的苗儿还不到三分之一;下了第二场雨又种了一次,也没有把前一次的苗儿完全闯死,大的大、小的小,乱留了一地;到了秋天,大的早熟了,已经被麻雀吃完了,小的还青,直到别人收玉蜀黍的时候才割回来,估计产量要减少一半。他正在场上挽着驴缰绳一边碾着一边叹气,听见别的场上正打着豆子的人们传说着玉生和灵芝订婚的事,传说着有翼不愿和小俊订婚的事,更叫他气上加气。他恨能不够——恨她不该出主意留那么多自留地,恨她不参加劳动让自己一个人当老牛,恨她挑拨小俊和玉生离婚,恨她和常有理包办儿女婚姻最后弄得大家丢人。他一边恨着能不够,一边已经把谷子碾下来,没有人帮忙的问题又摆在他眼前。孩子卸着牲口,他眼望着天想人,想了一阵便向孩子说:“你送了牲口到满喜家去一趟。你就说‘满喜哥!我爹说你要是有工夫的话,请你帮他打一打场好不好?’不论他答应不答应,你都快一点回来——要不行我好另想别人。”

  孩子去后,天成老汉一个人用杈子挑着泄气的带秆谷草,等候着孩子请人的消息。一会,幸而满喜扛着一柄桑杈跟着孩子来帮忙。

  他们挑了草,攒起堆来正要扬的时候,能不够唧唧喳喳跑到场上来。能不够夺住袁天成手里的木锨说:“放下!你先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败坏我的名声?”袁天成说:“我又犯了罪了吗?”

  灵芝、玉生和有翼的两条新闻在场上传着的时候,同样也在街道上传着。能不够听说有翼把她和常有理给包下的婚姻推翻了,急得她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去找常有理又怕挨有翼的碰,里一趟外一趟干跑没办法。她走到街道上,大小人见了她都要特别看她一眼,正谈得热闹的人一看见她就都把话收住,弄得她既不得不打听,又不便去打听,只好关住大门听门外传来一言半语的没头没尾评论——“……能不够这一下可摔得不轻……”“……灵芝都看得起玉生,小俊看不起……”“……小俊的眼圈子大……”“……一头抹了,一头脱了——玉生也另有对象了,有翼也不要她了……”“……就不该先受人家的礼物!看她怎么退……”“……天成老汉在大会上说得对,事情都坏在能不够身上……”——能不够听到每一条评论,都想马上出来和评论的人对骂一场,不过她知道自己没理,跟谁骂也骂不赢,所以只好都想一想算拉倒,只有听到最后的一条觉着抓住了胜利的机会——天成是自己骂熟了的,骂他一顿就可以把所有的气都出了。本来这一条也不是最后的,只是再以后的她没有听,只听到这里便壮着胆子冲出了大门。至于这位评论家说袁天成在大会上怎样怎样,还指的是十号那一天袁天成在大会上作的检讨——这事在三里湾虽然早为人所共知,可是谁见了能不够也没有谈过,所以在能不够听起来还是新闻。

  能不够跑到场上夺住袁天成手里的木锨,问他为什么败坏自己的名声,问得袁天成莫名其妙。要在平日,袁天成只好低下头不吭声,让她一个人骂得没有劲了自动走开,然后再继续做自己的活,不过这一次恰碰上天成老汉也闷着一肚子气,所以冷冷地反问了她一句:“我又犯了什么罪了吗?”能不够说:“你还要问我?你做的事你知道!快给我说!”天成老汉夺过木锨来推她说:“走开走开!我真要犯了罪,你先到法院去告我!不要来这里麻烦!我心里够烦的了!”能不够想:“咦!这老头儿今天怎么大模大样和我顶起嘴来了?这还了得?”她第二次又夺住木锨把子说:“嫌麻烦你就不要败坏别人的名声!我也找不着法院!我就非叫你说清楚不行!”袁天成把木锨让给她说:“给你!我早就不想做了!我这个老长工也当到头了!”满喜劝他们说:“算了算了!婶婶回去吧!闲话是闲了时候说的,现在先做活!”袁天成说:“不行!满喜你也请回去歇歇吧!活儿我不做了!三颗粮食,收不收有什么关系?”能不够说:“活该!谁不叫你多打些?把地种荒了也是我的事?收不收我不管!只要你饿不着我娘儿们,哪怕你把它一齐扔了哩!”袁天成说:“你做错梦了!我的长工当到头了!这几天也有分家的,也有离婚的,咱们也去凑个热闹!我看你以后饿了肚找谁去!”说着连头也不回出了场望着旗杆院走去。能不够说:“不论你想干什么,都得先把我娘儿们安插个地方!”说着也随后赶去。袁天成回头看了看说:“就是给你找地方去的!你来了也好,省得一会派人叫你!”

  袁天成敢和能不够这样说话,在三里湾还是新闻,在场上做活的人们,都停了工就地站着看他们,可是没有一个人跑去劝架,都想让能不够去受一次训。

  满喜就在他们场上帮忙,觉着不去劝一下太不好看,只得假意随后赶去。

  调皮的袁小旦又说:“天成老汉也革了命了。”

  袁天成走得快,能不够追得快,满喜在后边喊得快。满喜喊:“快回来吧!不要闹了!老两口子吵个嘴算不了什么!……”不过腿上不加劲,故意装作赶不上。他看到袁天成进了旗杆院,准备等能不够也进去的时候背地里给她鼓两下掌,可惜能不够没有走到旗杆院门口,就坐到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了。满喜想:“你怎么不加油呢?”

  能不够闹气有锻炼:你不要看她有时候好像已经不顾生死了,实际上她的头脑还很清楚,能考虑到当前的形势是否对自己有利。这次她一方面追着袁天成,一方面想到以下的几个条件:第一,自己的名声自己知道。第二,有翼的革命又给自己的脸上涂了一层石灰。第三,和老天成说话的理论根据,拿到旗杆院去站不住。她想到了这些条件,早已想退兵了,可是老天成不退,由不了她。她一路上回头偷看了满喜好几次,见满喜只嚷嚷不快跑,暗骂满喜不热心。她见老天成进了旗杆院,觉着大势已去,只剩下一线希望就是自己不要进去让满喜追进去把老天成劝回来,所以才坐到路旁的石头上。满喜这个调皮鬼似乎猜透了能不够的心事。他不再去追袁天成,却反拉住能不够的胳膊说:“婶婶!拉倒吧!回去吧!叔叔是个老实人,不要再跟他闹了!”拉住了被告让原告去告状,和抱住一个人让另一个人放手打是一个样,能不够越觉着不妙了。她恨透了满喜,可是在眼前看来还只能依靠这位自己觉得不太可靠的人帮帮忙。她向满喜说了老实的了。她低声说:“你不用拉我,先到旗杆院拉你叔叔去!”满喜笑着丢了手,往旗杆院去。

  袁天成走进旗杆院前院,见北房闭着门,里边却有人说话。他推门进去,看见党、团支委,正、副社长全都在场。金生见他来势很猛,问他什么事,他说:“我要和能不够离婚!请调解委员会给我写个证明信!”金生笑了笑说:“好吧!待一会让永清叔给你们调解调解!你且回去吧!现在这里正开着个很重要的会议!等这里完了再说吧!”“不能分出个人来吗?”“不能!这次会议太重要了!”袁天成听金生这么说,也只好走出来。他返到院里,正碰上满喜走进去。

  满喜说:“叔叔!不要闹了!婶婶说她愿意拉倒!”袁天成说:“不行!她愿意也不行了!这次总得弄个彻底!等这里的会开完了,马上就要谈我们的事!”说着就往外走。

  满喜总算个好心肠的人。他平常不赞成能不够,只想让她吃点亏,这次能不够自动让步了,他就又诚心诚意帮着她了事。他跟在袁天成后边劝袁天成私下了一了拉倒,不要再到调解委员会去。他们一出旗杆院大门,能不够看见他们就放了心,没有等他们走到跟前自己便息了旗鼓低着头走回家去。满喜劝天成丢过手仍然去打场,天成说:“不不不!你请回去吧!场不打了!这次要拉倒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说着也往自己家里走。满喜见劝不下他,也跟着他到他家里去。

  小俊自从她妈走出去之后,对外边传来的消息也放心不下,也学了她妈的办法关起大门来躲在门里听流言,直到她妈回来叫门她才把门开开。门开了,满喜和天成也正赶到。

  满喜看见小俊的眼圈子有点红,顺便问了一声“二嫂你怎么……”,不过话一出口就想到叫得不对,同时发现小俊的脸一下子就红到脖子根,才赶紧改口说:“对不起,我怎么又乱叫起来了!”小俊没有回话,低下头去。满喜不好意思再看她的神色,似乎看见滴下几点泪去。

  能不够什么也没有说,走进去了。袁天成什么也没有说,也走进去了。满喜再没有说什么,也走进去了。小俊觉着奇怪:“爹不是打场去了吗?怎么空手回来了?妈向来是不参加打场的,怎么跟爹相跟着回来?要说他们吵过架吧,妈的脸上怎么没有一点杀气?满喜一脸正经的样子跟着他们,又是来干什么?”她正东猜西猜摸不着头脑,恰好碰上她十三岁的弟弟也揉着眼睛赶回来。她拉住弟弟问了半天,才大体问明了她爹妈在场上发生的事故——至于到旗杆院去的一段,连她弟弟也不清楚了。

  问明了这段情况,她拉着弟弟哭起来。她妈出去以后,她躲在门里听到的评论,大体上和她妈听到的差不多,特别刺到她的痛处的,是“一头抹了、一头脱了”这句话。这是地方上一句俗语,说的人特别多,一小会就听到好几遍。她和玉生离婚以后,想起玉生的时候常有点留恋,只是说不出口来。她每逢出现了这种心情,就觉着她妈的指导不完全正确,自然有时候难免对她妈有点顶撞。她妈觉察到这一点,所以趁她舅舅来给菊英分家的时候就抓紧机会给她包揽有翼这股头。这件事合了她的心事。她想要是能捞到一个中学生,也算对玉生一种报复,不想事情没有弄成,自己要捞的这个中学生没有捞到手,反让玉生捞到个中学生,正好是“一头抹了、一头脱了”。要不声张出去还好,偏是过了礼物又让人家顶回来,弄得她更没法再出面见人。她听弟弟说爹生了大气要和妈离婚。她想真要那样的话,自己和妈妈就会变成一对再也没有人理的人物。她正一边哭着一边想这些事,忽然听得她爹又在里边嚷起来,便拉着弟弟赶紧跑回去。

  原来正当小俊在门道下前前后后思想自己的道路时候,袁天成和能不够也正在满喜的监督下开始了谈判。满喜让双方提出今后的条件来作为讨价还价的根据,能不够便先提出今后不得再在外边败坏她的名声。她才提了这么一条,袁天成就恼火了。袁天成说:“你还要提你那好名声?是我败坏了你的名声?我的名声早被你败坏得提不得了,我找谁去?你要是什么洋理也不要抓,老老实实检讨你的错误,咱们就谈,再要胡扯,咱们就散!”能不够怕的就是这个“散”字。天成提到这个字,她就又老实了一点。她说:“这么着吧:你说我说得不对,你先说好不好?”天成说:“我就先说:听上你的鬼主意,留下那么多的地,通年只在社里做了五十个工,家里的地也种荒了,叫我受了累、减了产,还背上个‘资本主义思想’的牌子。你说我冤不冤?你不参加劳动,也不让小俊参加劳动,把我一个人当成老牛,忙不过来的时候去央告别人帮忙。你也睁开你那瞎眼到地里、场里去看看!看人家别的妇女们谁像你们母女俩?妇女开会、学习你都不参加,也不让小俊参加,成天把小俊窝在你的炕沿上,教她一些人人唾骂的搅家婆小本事。人家玉生是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你偏挑得小俊跟人家离了婚!人家又和灵芝订婚了,你教的这个好徒弟结了个什么茧?”这一下又刺到小俊的痛处,说得她顾不得怕满喜笑话,就哭出声来。天成接着说:“你鼻子、嘴都不跟我通一通风,和你那常有理姐姐,用三十年前的老臭办法给孩子们包揽亲事,如今话也展直了,礼物也过了,风声也传出去了,可是人家有翼顶回来了,我看你把你的老脸钻到哪个老鼠窟窿去?”能不够说:“我的爹!你少说几句好不好?对着人家满喜尽说这些事干吗呀?”天成说:“你还嫌臊吗?‘要得人不知,除非己不为’!满喜要比你我都知道得早!”满喜说:“算了算了!话说知了算拉倒!从前错了,以后往对处来!咱们大家休息休息,还是去收拾场里的谷子吧!”天成说:“不行!还不到底!”能不够说:“你不论说什么都由你一个人说,我一句也没有打你的岔,难道还不到底吗?我的爹!怎么样才能算到底呢?”天成说:“怎么样?听我的:明年按社章留自留地,把多余的地入到社里去;你和小俊两个人当下就跟我参加劳动,先叫你们来个‘劳动改造’,以后学人家别的妇女们参加到社里做工去!要你们参加开会、参加学文化,慢慢都学得当个‘人’,再不许锻炼那一套吵架、骂人、搅家、怄气的鬼本领!你听明白了没有?一条一条都照我说的这样来,咱们才能算到底;哪一条不答应,都得趁早散伙!”能不够想:“咦!这老头儿真的是当过老干部的,说出来的话一点空儿也不露!我操典了他多半辈子,想不到今天他会反扑我这么一下!要是完全听他的,以前的威风扫地,以后就再不得为王;要是再跟他闹翻了吧,看样子他已经动了老火,下了决心,说不定真敢和我离婚、分家……”她正考虑着利、害、得、失,调解委员会就打发人来叫他们来了。

  来叫他们的人说刚才的重要会议已经结束,调解委员们留在旗杆院准备给他们调解这场争执。满喜对来的人说:“你回去请委员们散了吧!就说他们自己已经调解了!”天成说:“请你等一等!”又向能不够说:“你说句清楚的!我说的那些你要是都答应,咱们就打发人家回去;要是还想打折扣的话,咱们趁早都往旗杆院去!”能不够想:“我真不该到场里去找你这一趟呀!”她说:“好吧!我都听你的就是了!”“找你的保人!”“自己家里个事怎么还要保人呀?”“不搁上个外人,过不了一夜你就又忘了!”能不够看了看满喜说:“满喜你保住我吧!”给他们和解,满喜倒还热心;要让他当保人的话,他便有点踌躇——他知道能不够的话,不是说一句抵一句的。小俊说:“满喜!你行点好!说句话吧!”天成看了能不够一眼说:“看你那牌子怎么样?”又向满喜说:“满喜你只管答应她!不要怕!我不是真要谁保她不后犯,只要中间有个人能证明今天我跟她说过些什么就行了。有这样一个人作个证明,一日她不照我的话来,我跟她散伙就成了现成的事!你明白吗?”满喜说:“好!婶婶我保你!”

  天成向叫他们的那个人说:“你回去请委员们散了吧!就说满喜给我们调解了!”

  满喜说:“起晌了(即睡午觉时间过去了),我还要给大年收玉蜀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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