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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几个听了铁锁谈话的人,都以为共产党是好人,虽然人家防范得过严,谁也不敢公开说共产党的好处,可是谁没有个亲近的朋友,一传十,十传百,不几天,村里的好人都知道小喜春喜他们那一套训练是骗人的了。幸而没人跟小喜春喜那些人说,因此他们不知道这些话,只不过觉着防共团的团丁们越来越松罢了。

  “共产党专打小喜他们那一类坏家伙,不杀老百姓。”这个消息越传越普遍,传得久了,小喜春喜他们多少听到些风,着实问起来,谁也听的是流言,都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可惜后来仍然不免惹出事来,这话又是冷元那个冒失鬼说漏了的。

  原来杨三奎的小闺女巧巧长得十分清秀,出嫁以后当了新媳妇,穿得更整齐一点,更觉可爱,都说是一村里头一个好媳妇。小喜是个酒色之徒,自己也不讲个大小,见哪家有好媳妇,就有一搭没一搭到人家家里闲坐;自从巧巧出嫁了,他就常到白狗那里去。白狗这小孩子家,对他也没有办法,修福老汉也惹不起他,他来了,大家也只好一言不发各做各的活,等他坐得没意思了自己走。一天冷元在白狗家,白狗和他谈起小喜怎么轻贱,冷元说:“共产党怎么直到如今还不来?你姐夫不是说来了就要杀小喜他们那些坏家伙吗?”这时候小喜刚刚走到院里,听见这话,就蹑着脚步返回走了。

  小喜回去把这话向春喜说了,春喜这几天正因为“防共”没有成绩受了区团长的批评,就马上把这事写成一张报告呈给区团长,算做自己一功。区团报县团,县团转县府,县府便派警察捉去了铁锁。

  要是早半年的话,铁锁就没有命了,这时已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夏天,一来共产党又退回陕西,山西“防共”的那股疯狂劲已经过去;再者这位县长太爷在上一年冬天杀人最凶的时候,共产党在他住的房子门上贴过张传单,吓得他几夜睡不着觉,以后对共产党也稍稍客气了一点,因此对铁锁这个案件也放宽了一点。他问过铁锁一堂之后,觉着虽然也与共产党有过点关系,可是关系也实在太小,也杀不得也放不得。因为公道团向各村要“防共”成绩,各村差不多都有胡乱报告的,像铁锁这样案情的人就有一大群。后来县长请示了一下,给他们开了个训导班,叫他们在里边一面做苦工一面受训——训练的课程,仍是铁锁听小喜春喜说过几千遍的那一套。

  办这个训导班的人,见这些受训人都是些老老实实的受苦汉,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不出钱伙计,叫他们做了一年多的苦工。直到“七七”事变以后,省城早经过好多人要求把政治犯(就是和官府主张不同被扣起来的人)都释放了,他们仍连一个也舍不得放出来。后来还是牺盟会来了要动员群众抗日,才向县府交涉,把这批人放出去。

  § 七

  山西的爱国人士组织的牺牲救国同盟会(简称“牺盟会”),在“七七”事变后,派人到县里来发动群众抗日。这时候,八路军已经开到山西打了好多大仗,在平型关消灭了日本的坂垣师团。防共保卫团也已经解散了,铁锁住的这个训导班再没有理由不结束。结束的时候,牺盟会派了个人去给他们讲了一次话。话讲得很简单明白,无非是“国共已经合作了,这种反共训导班早应结束了,以后谁再反共谁就是死顽固”,“大家回去要热心参加抗日工作”……这一类抗战初期动员群众的话。可是听话的人差不多都是因为说闲话提了提共产党,就把人家圈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在这一年多工夫中,连个“共”字也不敢提了,这时听了这话,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觉着世界变了样子。

  铁锁自己,听话还是其次,他注意的是说话的人。当这人初走上讲台,他看见有点像小常——厚墩墩的头发,眼睛好像打闪,虽然隔了六七年,面貌也没有很改变,说话的神情语调,也和他初搬到满洲坟在院子里听他第一次讲话时一样。在这人讲话时候,他没有顾上听他说的是什么,他只是研究人家怎样开口,怎样抬手,怎样转身……越看越像,越听越像。这场讲话,差不多一点钟工夫就结束了,大家都各自回房收拾行李准备回家,铁锁也顾不得回房里去,挤开众人向这讲话的人赶来。

  他赶上来,本来想问一声是不是小常,走到跟前,看见人家穿得一身新军服,自己滚得满身灰土,衣裳上边又满是窟窿,觉着丢人。“倘或不是小常,又该说些什么?”他这样想着,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可是他又觉着,如果真是小常,也不可当面错过,因此也舍不得放松,就跟着走出街上来。一年多不见街上的景致,他也顾不得细看,只是跟着人家走。跟了一段,他想:不问一下总不得知道,就鼓着勇气抢了几步问道:“哎!你是不是小常先生?”那人立刻站住,回过头来用那闪电一样的眼睛向他一闪,愣了一愣返回来握住他的手道:“这么面熟,怎么想不起来?”铁锁道:“在太原满洲坟……”那人笑道:“对对对!就是后来才搬去的那一位吧?晚上提了许多问题,是不是?”铁锁道:“就是!”那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一边又道:“好我的老朋友!走,到我那里坐坐去!”他换了左手拉着铁锁的右手跟他并走着,问铁锁的姓名住址,家庭情形。铁锁自然也问了他些被捕以后的事。

  铁锁因为酒后说了几句闲话,被人家关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这时不止自己出了笼,又听说真正的共产党也不许捉了,又碰上自己认为的天下第一个好人,你想他该是怎样高兴呢?他连连点头暗道:“这就又像个世界了!”他虽跟小常拉着手并肩走着,却时时扭转头看小常,好像怕他跑了一样。街上的热闹,像京广杂货、饭馆酒店、粮食集市、菜摊肉铺……人挤人,人碰人,在他看来毫不在意,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身边有个小常。

  不大一会,走到牺盟会,小常请他喝了盅茶以后,就问起他近几年村里的情形来。铁锁自从打太原回来以后,六七年来又满满闷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找小常这样一个人谈谈,这时见了原人,如何肯不谈?他恐怕事情过长,小常不耐烦听,只从简短处说;小常反要他说得详细一点,听不明的地方还要拦住问个底细,说到人名地名还问他是哪几个字。他一边谈,小常一边用笔记。谈了一会,天晌午了,小常就留他在会里吃饭,吃饭时候又把他介绍给五六个驻会工作的同志们认识。吃过饭,仍然接着谈,把村里谁是村长谁是公道团长谁是防共保卫团长,每天起来都干些什么勾当;自己因什么被关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详详细细谈了一遍。谈完以后,小常向他道:“我们这里派人到你村去过一次,不过像你说的这些情形,去的人还没有了解。现在你村里也有一点小变动!”说着他又翻出派去的人寄来的报告信看着道:“村长换成外村人了,听说是在太原受过训的。李如珍成了村副。防共保卫团改成抗日自卫队了,不过队长还是李继唐(就是小喜),公道团长还是李耀唐(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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