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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很急迫地问道:“魏先生在家吗?”

  他听得出来,这是刘科长的声音,立刻迎出门来道:“在家里呢,刘科长。”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来宾脸上注意,已经看出他脸色苍白,手里拿了帽子,而那身草绿色的制服,却是歪斜地披在身上。他怔了一怔道:“有什么消息吗?”

  刘科长两手一扬,摇了头道:“完了,完了,屋子里说话吧。”

  魏端本的心房,立刻乱跳着一阵,引了客进屋子。

  刘科长回头看了看门外,两手捧着呢帽子撅了几下,低声道:“我想不到事情演变得这样严重。司长是被撤职查办了。”

  魏端本道:“那么,我我我们呢?”

  刘科长道:“给我一支烟吧,我不晓得有什么结果?”说着,伸出手来,向主人要烟。

  魏端本给了他一支烟,又递给他一盒火柴。他左手拿帽子,右手拿烟,火柴盒子递过去了,他却把原来两只手上的东西都放下。左手拿火柴盒,右手拿火柴棍,在盒子边上擦了一支火柴之后,要向嘴边去点烟,这才想起来没有衔着烟呢。他伸手去拿,烟支被帽子盖着,他本是揭开帽子找烟的,这又拿了帽子在手上当扇子摇,不吸烟了。魏端本道:“科长,你镇定一点,坐下来,我们慢慢地谈。”

  刘科长这才坐下,因苦笑了一笑道:“老魏,我们逃走吧。我们今天若是去办公,就休想回来了,立刻要被看管,而看管之后,是一个什么结果,现时还无从揣测,说不定我们就有性命之忧。”

  魏端本道:“逃走?我走得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怎么走得了?刘科长,你也有太太,虽然没有孩子,可是你把太太丢下了,难道看管我们的人,找不着我们,还找不着我们的太太吗?”

  刘科长这才把桌上的那支烟拿起衔在嘴里,擦了一支火柴,将烟点上。他两个指头夹纸烟,低着头慢慢地吸烟,另一只手伸出五个指头,在桌沿上轮流地敲打着。

  魏端本道:“刘科长,这件事我糊里糊涂,不大明白呀。”

  刘科长道:“不但你不大明白,我也不大明白。司长和银行里打电话接好了头,就开了一张单子,是黄金储户的户头,另外就是那两张支票了。我一齐交到银行里去,人家给了一张法币一百六十万元,储蓄黄金八十两的收据,并无其他交涉。我又知道这里是些什么关节呢?”

  魏端本道:“司长在银行里作来往,无论是公是私,我跑的不是一次。这次让科长去,不让我去,我以为科长很知道内情呢?”

  他吸着烟喷出一口来,先摆了两摆头,然后又叹口气道:“我也冤得很啰。我是财迷心窍,以为这样办理黄金储蓄,除了早得消息,捡点便宜,并不犯法。这日到银行去,是下午三点三刻,银行并没有下班,我找着业务主任,把支票和单子交给他。他带了三分的笑意,点了头说:‘和司长已经通过电话了,照办照办。’我是和他在小客厅里见面的,那里另外还有两批客在座,我心里怀着鬼胎,自也不便多问。那业务主任一会儿取了一张收据来交给我,又对我笑着握了两握手。那个时候,银行已下班,大门关着,我由银行侧门走出来的。我在机关里,不敢把收据露出来,直送到司长公馆里去。司长见了收据笑逐颜开,向我点着头,低声说,‘这件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三天之后,黄金储蓄定单到手立刻将它卖了,补还了公家那笔款子,大家闹一套西服穿吧’。我所知道的,我所听到的就是这些。前昨两天,同事们忽然议论纷纷起来,说是有人挪用了公款买黄金,我料着不会是说我们,只装不知。可是我们这位司长大人沉不住气,首先就慌乱起来。我看那意思,恐怕已是碰了上峰两个大钉子了。昨天他请我们吃饭,你不是很想知道有什么意思吗?老实说,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了昨天晚上,我才听到人说,我们在银行里做的这八十两黄金,已经让上峰知道了。他为了卸除责任起见,不等人家检举,要自己动手。我听了这个消息,一夜都没有睡着,起了个大早,就到司长公馆里去。我以为他未必起来了,哪知道他蓬着一头头发穿了身短裤褂,踏了双拖鞋,倒背着两手,在楼下空地里踱来踱去,手里还夹着大半支纸烟呢。我一见就知道这事不妙。站着问了声司长早。他沉着脸道:‘什么司长,我全完了,撤职查办了。事到于今,我想你和魏端本分担一点干系的希望,已经没有了。你们自为之计吧。’我听了这话,不但是掉在冷水盆里,同时我也感觉到毫无计划。让我自为之计,我怎么自为之计呢?我呆了,说不出话来,只是站着望了他。他立刻又更正了他的话。走近两步,站在我面前,向我低声说:‘假如你和魏端本能给我担当一下,说是并没有征求司长的同意,你们擅自办理的,那我就轻松得多了。’”

  魏端本立刻接着道:“我们擅自办理的?支票上我们三个人的印鉴,是哪里来的?那好,我们除了挪用公款,还有假造文书,盗窃关防的两行大罪,好!那简直让我们去挨枪毙。”

  刘科长道:“你不用急,当然我同样地想到了这层,我也和他说了。他最后给我们两条路让我们自择:一条路是逃跑。一条路是我们打官司的时候,总要多帮他一点忙。我也是毫无主意,特意来找你商量商量。”

  魏端本听说,只是坐着吸纸烟,还不曾想到一个对策,却听到外面冷酒铺里的人答道:“那吊楼上住的,就是魏家,你去找他吗!”

  魏先生走到房门口伸头向外看去,却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穿中山服的,相当面熟,两个是穿司法警察黑制服的,料着也躲避不了。便道:“我叫魏端本。有什么事找我吗?”

  那个穿中山服的,揭起头上的帽子,向他点了个头笑道:“魏先生这可是不幸的事情。我奉命而来,请你原谅。我们是同事,我在第四科。”说着,他就走进屋子来了。他又接着叫了一声道:“刘科长也在这里。我们也正要请你同走。”

  刘科长站起来,嘴唇皮有些抖颤,望了三人道:“这样快?法院里就来传我们了。有传票吗?”

  一个司法警察,在身上掏出两张传票,向刘魏二人各递过一张。

  刘科长看了一看,点头道:“也好,快刀杀人,死也无怨。老魏,走吧,还有什么话说。”

  魏端本道:“走就走,不过我要揣点零用钱在身上。同时,我也得向太太去告辞一下,怎知道能回来不能回来呢?”说着就向隔壁卧室里走去。他猜着太太是位喜欢睡早觉的人,这时一定没有起来,可是走进屋子的时候,却大为失望,原来床上只有一床抖乱着的被子,连大人带小孩全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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