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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胡太太带她进来了,随便地向人点着头,不知道谁是主人,也没有人来招呼。两人自走向那小客厅里去。一个头发梳得乌油淋淋的西服少年,迎向前对胡太太脚底下望着,笑道:“怎么穿便鞋来的?”

  胡太太笑道:“我今天没有工夫。”

  那人笑道:“为什么不来?今天有几张很好的音乐片子呢。”

  说着,将右手扬起来,中指按住了大拇指,对胡太太脸上遥遥地一弹,拍的一声响,自走开了。魏太太看她脸上时,略带微笑,并没有对这人感到失态。

  这小客室里,只有一套沙发,四个锦垫,人都坐满了。两人走进去,复又退出来。这时,一段音乐片子放完,舞伴放开了手,分别向舞厅四周站着。魏太太心想,就是这么个局面,这会有什么很大的乐趣吗?说到男人,那还罢了,搂抱着女人那总是占便宜的事。说到女人,让男人抱着跳舞,这也会有趣味?跳完了,连个好好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她以一个外行的资格,站在那垂花门边,向舞场上的几位女宾身上打量着。其中有个瓜子脸的女人,后脑披着十来股纽丝卷烫发,穿件大红银点子的旗袍,胸前高挺了两个乳峰,十分惹人注意。正好有个西装男子,将她向一位穿制服的人介绍着,称她是袁三小姐。她伸出手来和那人握着。远处兀自看到手指上银光一闪,这无须说,正是她手上戴了一只钻石戒指了。魏太太这就知道她是范宝华的离婚夫人。这样的全身繁华,可知老范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

  再看看其他的女宾,虽不是个个都像袁三那样华丽,可是穿的衣服,全是很时髦的,戴金镯子那太不稀奇,手指上圈着钻石戒指的,就还有三位。尤其是各位女宾穿的皮鞋,漏花帮子的,绊带式的,嵌花条的,重庆鞋店玻璃窗里的样品,这里全有。袁三穿的是双朱红绊带式的高跟鞋子,套在白色丝袜上,那颜色像她那件红色银点旗袍,非常地刺激人的视官。魏太太很敏感地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五成旧的花绸衣服,红不红,灰不灰,白又不白。穿的这双皮鞋又是满帮子,好像军人穿的黄皮鞋。这和人家打比,未免太相形见绌了。

  她正是这样惭愧着,偏是好几位女宾都把眼光向自己看来。她心想,这必是人家笑我落伍,我还老站在这里作什么。于是低声向胡太太道:“我们走吧。”

  胡太太也看出了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以为她不会跳舞的人对于这种场合,不大习惯。便点点头引了她出去。

  转身只走了两步,后面有人叫道:“怎么走呢?胡太太。”

  她们回过头看时,是位穿西服,嘴唇上留有半圈短胡子的人。胡太太笑道:“我是陪这位魏太太来观光的,刘先生自己没有跳舞?”

  他笑道:“你若下场子我可以奉陪。魏太太初次来,我没有招待,那太对不起,请到楼下去坐坐。我熬有一点真咖啡,是重庆不大容易得着的,喝杯咖啡走吧。”

  说着,向魏太太笑着点头。她明白了这是主人,人家所请的客人,都是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自己这副形象,怎好意思加入人家的舞群,便笑道:“对不起!刘先生,我今天有事,改日再来拜访刘太太吧。”

  那主人有的是凑热闹的女宾,却也不怎样挽留,笑着送到门廊下就止步了。

  魏太太再到胡家,他们家的男客已完全走了,主人让到小客室里来坐。重庆非大富之家经过八年的抗战已没有沙发椅。小康之家代替沙发的是柳条和藤片作的沙发式的矮椅子。胡家客室里也有这种陈设,而且椅子上各加阴丹士林布的软垫子。这种布也久已是成为奢侈品的了。客室的另一角放着小圆桌子,上面盖着挑花的漂白布桌毯,魏太太是久有此意,想买两丈极好的漂白布,作两身内衣。也就因为白布既极贵,而且也不大容易买到,把这事延误了,倒不如人家胡太太拿了作桌布。因笑道:“你们家打算在重庆还住个十年八载呢,还是这样新添东西。”

  胡太太道:“这不算添东西呀?你看我们家,到晚上还有大批人马来到,不能不让人家有个落坐的地方。”

  魏太太看围着圆桌的椅子,也是新置的,显然是最近的布置。魏端本阶级相等的朋友,就没有谁人家里能预备一间客室。这胡家的客室,虽然就是这点家具就摆满了。可是墙壁上挂着字画,桌上摆着鲜花瓶,并没有客室里不应当摆的东西,这可知道完全是作客室之用的。因笑道:“胡太太,我很欣慕你。在重庆能过着这样安适的日子,这不是容易的事。”

  胡太太笑着摇摇头道:“并不安逸呀!我们胡先生也是不住地向我啰唆,老说我花多了钱。往后我也要少赌两场了。”说着,嘻嘻一笑。

  魏太太道:“你怕什么?有的是资本作金子生意。六个月对本对利大捞一笔,你输不了。”

  胡太太道:“提起这事,我不要说过就忘了。陶太太的事我们怎样办理,她是要现钱,还是要支票?现款恐怕家里没有这样多。”

  魏太太道:“你开明日的支票吧。让她自己明日上午把金器拿来。她又没有拿东西来,我带了现款去,倒负有责任。”

  胡太太对于这个说法,倒好像是赞成的。立刻进屋子去,又拿了个小红皮箱出来,打开皮箱,取出了三个支票本子,挑了其中一个,摸出口袋里的自来水笔,伏在圆桌上,开了张三万元的支票。支票放在桌上,把小皮箱送进房去。再出来,却带了印泥盒和图章盒,在支票上盖了两个章,交给魏太太,笑道:“这决不是空头。”

  魏太太心里想着,这家伙真有钱,而且也真会管理。支票和图章不但不放在一处,而且也作两回手续办理。这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胡太太的事,没有错。你玩是玩了,乐是乐了,家里日子过得十分舒服,手边用的钱也十分顺便,我应当向你学习学习。”

  胡太太道:“好哇!随便哪天来,我先教给你跳舞。”

  魏太太道:“我若是有你这个环境……唉!不说了。我到你这里来一趟,我的眼睛受的刺激够了,我不能再受刺激了。”

  说着,将那支票揣在身上,扭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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