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巷战之夜 | 上页 下页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很是紧急,刘妈、小马全呆了,不敢做声,那门越发敲得厉害。竞存走出来,用和软的声音问是谁。门外答道:“是我呀,我姓陈,张先生回来了。”

  竞存道:“小马去开门吧。是间壁房东陈老先生,别大惊小怪。”

  小马去开门,陈老先生随着进来,人还在院子里站着,先就哈吧着噪音道:“张先生,外面消息怎么样,听说中国便衣队,今天晚上进攻海光寺。”

  随了这声音,一个老头子由灯光下伸进头来。

  他穿了一件湖白色的蓝纺绸短褂子,丛生着一颗毛刺刺的斑白头发,眼睛上虽架着一副宽边的圆眼镜,并遮盖不了他那满脸的愁容,向着竞存一层层地堆起脸上的皱纹,向下垂了嘴唇角,苦笑着道:“我一点主意都没有,怎办?”

  竞存请他坐,他并不坐,两手举起了那张号外,就着电光,从头到尾,仔细地看着,好像这张号外,有些价值千金。他两手向怀里抱掩着,仰了脸对着竞存问道:“张先生,你看这号外的消息,靠得住吗?”

  竞存看了他那副难堪的样子,不忍叫他十分失望,便笑道:“大概总有几分吧。若是靠不住,报馆里也不发号外。”

  陈老先生道:“今晚上,日租界又演习巷战,别弄假成真才好。全说廊坊已经发生冲突了,这……”说着,用手摸头上毛刺刺的头发。

  竞存道:“陈先生,我倒要忠告你一句话,你家女孩子太太们太多,应当先有个打算才好。”

  陈老先生道:“谁说不是?可是我内人,她舍不得这个家,说情愿同这几所房子一块儿完。”

  竞存道:“事情没有什么变动之时,谁不是抱了这样一种思想。等到事势危急,片刻都不能停留的时候,要想走,来不及了。”

  陈老先生说:“是的是的,我和他们商量去。”

  他不住地点着头,脚步随了那头点着的数次,匆匆地回家去了。竞存随着送他出门,走出了小胡同口,空荡荡的一条大马路,只有直立的电线杆上,由近及远,望着像一排巨星。灯光下照着的马路,没有一点生物的影子。很久,一辆拉着行李的人力车,有人步行跟着,悄悄地横过马路,穿入对过小胡同里去。在比较远的地方有一块白光,反射到天空上,那是火车站。那里是日本兵已经占领过一个星期的所在,听不到往常的嘈杂声音,也听不到汽笛声,心里觉着冷静的空气里,含着某种严肃的意味。天气又异常地躁热,半空里繁密地排列着星光,没有一丝风,这也让人感到是一种动荡前的片时沉寂。但这个片时的寂寞,究竟是延长了,整晚都没有什么动静。

  竞存在院子里乘了大半夜的凉,下半夜睡得很熟。咚咚的敲门声把他惊醒,天已大亮,是陈老先生的儿子陈大先生随着小马进来了。竞存看到他脸上满带了惊慌的样子,上身汗衫外面披着一件灰布长衫,纽扣全没有扣,倒愣住了,问道:“有什么事吗?”

  大先生道:“不知道呀,我来向张先生借报看。”

  竞存不由笑起来,因道:“报哪有这样早?”

  大先生道:“不算早了,满街人都在搬家。河北的人搬空了,全拥进了英租界、法租界。街上瞧瞧去。”

  他交代了这句话,径自走了。刘妈送着洗脸水来,走出房门,却又回转来,问道:“张先生,咱们今天做饭吗?”

  竞存笑道:“别捣乱,何至于连饭都不做,打仗的军队,也带着锅灶走呢,你尽管照常做事。吃完了饭,我送东西到法租界去,趁着今天一天,把重要东西搬完。明天情形和缓,再把木器搬走。不好的话,明天咱们就上南京。”

  刘妈脸上泛出了一层笑容,沉思了三五分钟,又皱了眉道:“听说小日本今天还要演习呢。要是他驾着铁甲车冲到河北来,咱们怎样办?”

  小马在院子里站着听话呢,鼻子一耸道:“哼,没那么容易,咱们的保安队,全都预备好了,来了就揍他。”

  竞存道:“快把书架上的书给我收起来吧,废话什么?”

  小马道:“张先生,回头送东西到租界上去,我也跟着去吧。”

  刘妈道:“这小子就是那么一张嘴,你这就想躲到租界上去,不回来了。你也得有那造化。”

  竞存又忍不住大笑。出去看了一看,果然,今天情形不同了,左右间壁人家,老早地人声嘈杂起来。向门外张望,有两处人家,门口停着大车,纷纷地向车上堆东西,又有人喊着:“怎样今天的报,还没有送来,到大街上去买一份来瞧瞧吧。”

  竞存忍耐不住,也莫名其妙地走到门外来站着,邻居进出,老远地看见,老是皱眉问上一句话:“你打算怎样?”

  竞存也是照例地回答:“看看情形再说吧。”

  这样在门口站了两小时,也没去收拾东西,也没有到胡同口去做什么,直待送报的把报送来了,这颗海阔天空的心,才有了归宿。

  §第四章 事变之前夜

  报纸上所载的消息,和老百姓口里所传的消息,往往是两样的。这几日天津报纸上所载的,还是和平未曾绝望,而且隐隐约约之间,说到日本方面所提的条件,天津当局,可以完全接受。竞存将报看完了,心里头似乎得着一些安慰,又似乎得着一些烦恼,放下报,衔了一根烟卷在嘴里,不免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个转转。小马站在门外头,伸头向里面望了好几次,问道:“张先生,东西收拾得差不离了,我们就搬上英国地去吗?”

  竞存笑道:“你比我还急,咱们空着肚子就搬家吗?”

  小马走近了一步,瞪了两眼,向竞存望着,低声道:“听说日本兵,今天驾了四五辆铁甲车,还有两辆坦克车,耀武扬威地,一大早就在市政府门前摆着队伍,那情形,恨不得一下就冲进市政府去。大街上的老百姓骇着乱跑,恐怕今天有事。”

  竞存道:“没事干,你就到胡同口上去站着,听了那些洋车夫的谎言,到家里来,就自己吓着自己。”

  小马道:“有人瞧见的,并不是谎言。现在日本人印着许多小太阳旗子,一毛钱一面,满街卖,说是拿了这旗子在手上,碰到日本兵可以讲交情。

  刚才我在胡同口上,亲自瞧见有人拿着,你瞧,中国巡警看到,只当没事,简直当汉奸的都公开起来了,这还了得!”

  竞存也没理会他的话,径直地就走上大街去。果然地,只一夜的工夫,河北街上,又变得严重了许多,每个巡警岗位上,都加了双岗,五马路斜拐弯遥对了车站的所在,沙包堆得又高又宽。在街上走路的,没一个迈着安闲步子的。人力车,马车,大车,不断地拖着行李向租界上或到乡下去。竞存站在街边树下很出神地看了一会。恰有一个巡逻警士,由面前经过。彼此是胡同口上常见面的人,他先点了一点头,走近来,低声道:“张先生,你还在这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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