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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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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这个电话打去以后,却令他更是失望。原来那边回的电话,却说冯先生到南京开教育联合会去了,太太也跟着去了。家里就剩有几个听差看守门户,有话等先生回来再说;再问问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就说两个月以后才回来。 掌柜的哭丧着脸,走到屋子里去,向炕上的人拱拱手道:“客人!这可不巧,这位冯先生已经走了,要两个月才回来呢。你还有什么朋友?我再和你去找找。要不然……你是千里迢迢来寻儿子的,我们开客店……客人……” 世良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地,便由被里伸出两只手,抱着拳头连拱了几下道:“掌柜的!你放心,我这是感冒,不会死的,就是要死的话,你临时也可以把我拖到大门外去。我那儿子,到了今天晚上,还能够不回公寓吗?回头再和他通一个电话,他听说我害了病,还能够不管吗?” 掌柜的想着,他这话总是有理的。儿子听了老子害病,能够不理会吗?而况老子是为了寻儿子来的。为了寻儿子害病的,慢说是儿子,就是一个朋友,听了这话,也应当来看看吧?他自己设想,替自己转弯,也就宽解过来了,于是坐到柜房里去静等那看老子的儿子前来。 店里的人尚是如此着急,那本身害病的老子,就更可想见了。这窗外的风沙,不曾息灭下去;纸窗上依然是鱼肚色,看不见一点阳光,自然也就看不出来是什么时候。闭着眼睛默一会神,又睁开眼睛看看。时而风吹门户响,疑是儿子来了,时而听到墙外面有人说话,也疑心是儿子来了。他虽然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可是他那一颗心,比全身任何一部分,都要忙碌,时时刻刻都在那里等着儿子。 他由安庆到北平来,在轮船上,舍不得那统舱买铺位的钱,坐在舱外的舱舷上,江风吹着,这就让他够可怜的了。上了津浦火车,偏偏是三等车上,挤得人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两宿不曾睡觉。及至到了北平,一点东西也不曾吃,就在大风里面跑了大半夜。一个年过五十的人,如何能受这种辛苦?所幸他体子强健,所以昨晚上还挣扎着坐了人力车子回到小客店来了,但是今天等了一天的儿子,心里焦急异常,内外夹攻,把他这病体,逼迫得越发地沉重。 到了下午,温度加高,头上好像束上了一道铜箍,又紧又重,哪里抬得起来,全身筋骨酸痛,自己是直着身体不好,缩着身体也不好,眼睛闭上,却不能安然睡觉。 但这是初期的形势,到了后来,也就昏迷过去了。可是这个时候,他那可爱的儿子,已经发现在面前。时而看到计春在山上放牛,时而看到计春在豆腐店后面房里读书,时而看到计春陪了自己游故宫。 儿子倒是看得到,只是像演电影一般,事实过去得很快,令人头晕目眩,捉摸不定。因为这样变迁太快,吓得世良不敢再看。原来是他的病症和思想错综在一起,就反映出这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断梦来。 不过他的眼睛,又有些不受他的支配,睁开了一会,就要闭上,闭上之后,他又做梦了。他的身子,几乎是成了天上的月亮,转过来,看到某个地方风涛汹涌;转过去,看到某个地方人山人海,再回过来,又看到某个地方鼓乐喧天。总而言之,他是在最繁杂的地方,做最忙碌的过客。不必身上有什么病苦,就是这千头万绪的幻梦,把他这个千里孤客,也搅扰得可以了。 那外面店房里的掌柜,见他昏昏沉沉睡着,哪里知道他这样忙于做梦。悄悄地走到屋子里来,偷看了两三回,见他睡在那里,还呼吸得胸脯上下起落,料是活人。叫了两声,他只糊里糊涂答应着。 这一下子,掌柜的真急了,不得已,还是向计春住的公寓去电话。可是那边所答复的,好像是一种刻板文章,总是还没有回来呀五个字。到了最后,他心里想着,恐怕这是那公寓里捣鬼的,哪里能够整天整夜地不回来。说不得了,自己就坐了加快的人力车子,直奔到那公寓里去。 他照着同行的资格,先会晤了这里的账房,把实在情形说了,因道:“这位客人,病得很重。若是死在我店里,我不但要担上一副很大的责任,而且还找不着人收尸呢。” 公寓里账房听他如此说了,才告诉他,计春实在没有回来,不过昨天晚上有个皇宫舞场的舞女陆情美,邀他坐汽车走了。若是找着了这个舞女,也许可以打听得他的下落出来,但是这个时候,舞女也不会到舞场里去,你熬到晚上再说罢,若是在晚上以前,他回公寓里了,必定将这个人送到贵店来。 掌柜的听了这话,总算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心里又怕客店里这位客人变了症候了,急急忙忙,又跑回店里来。进门以后,别事不说,见了伙计,就问屋子里那个病人现在怎么样了? 伙计说:“掌柜!你得想法子,那个人我看病势不轻。而且老说找儿子,儿子又不来;找朋友呢,朋友又到南京去了。这里面多少有点别扭,还是趁早报警察的好。” 掌柜道:“这也有理。我先去瞧瞧这个人。”说着,就放轻了脚,走向大炕屋子里来。 这屋子里,现在更昏黑了。因为大风之后,电线坏了不少,电灯又没有来火。伙计却找了大半截洋蜡烛,黏着站在一只茶杯底上。偏是这只茶杯翻了过来,放在世良的头边,好像是死人头边的一枝烛,未免有点阴惨。 看看世良那颧骨高撑的脸上,倒红着两个晕子,掌柜疑心这是俗说回光返照的一种现象。有了这种现象,这个人的生命,那时间也就很有限了。他越是向那可疑的事情上去想着,这事情就越发地可疑。他再看看世良两只眼睛向上睁着,他竟有些害怕,不敢移步上前了。 世良见他进来,点了点头,慢慢地道:“掌柜的!你找着我的儿子了吗?” 掌柜道:“瞎!我又跑了一趟,他还是没有回去。我知道是什么缘故呢?” 世良将眼睛望了窗户外道:“计春!我的孩子,你到哪里去了?你爸爸要死了,你不来见上一面吗?”说话时,他眼角上两行眼泪,斜着流了下来。 掌柜的看到这个样子,心里也觉惨然,就向他道:“不要紧的,你不过是受了感冒罢了。你儿子也许有点特别的事情,把身子牵扯住了。在今天晚上,我必定把他找了来。只是你这病虽不要紧,也拖不得;你还是信西医呢?还是信中医呢?我去替你找个大夫来瞧瞧罢。” 世良沉思了一会,才慢慢地道:“我倒是不怕死,但是若要连累了你宝号,我也不过意。那么,就请你给我找一位中医来瞧瞧罢。” 掌柜的不明白他害的是什么病,自然是急于要找个大夫来诊断一下。当时就依着他的话,连夜找医生去了。 世良躺在床上,依然还是不断地喊叫着计春。他是这样的喊叫儿子,儿子却和他一样,也躺在床上在那里低低地喊叫。不过他喊叫的,不是父亲,却叫着好姐姐!好姐姐!你来尝一口罢。 在他喊叫的时候,有个女人在玫瑰色的灯光下,回转头来,向他盈盈一笑。这个女人便是计春为她迷惑住的陆情美。她靠住了梳妆台,一手斜扶了台面,一手抚摸着鬓发,斜了眼睛,瞅着床上。这一张金晃晃的铜床,垂了雪丝般的帐子,在绿色的锦被上,放了软枕头,让计春横着。床中间,放了一只长方形的银质托盘,盘子里有盏玻璃罩香油灯,光如豆大,在灯旁边随配了一些小盒子细签子之类。 计春两只眼望了那鬼火似的灯,陈子布却坐在腿弯床沿边。他向情美笑道:“你怎么不替小周烧一口?” 情美笑道:“我虽抽这个东西,完全因为总是熬夜,提提精神用的。现在我上了瘾,非常之懊悔,只好极力忍耐住了,不让这瘾再向上加。小周这年轻轻的人儿,偏喜欢这个好玩意儿,我不赞成。” 计春跳了起来,拍着手笑道:“你也太过虑了。难道抽两口好玩,就会弄上瘾来吗?” 情美抬起手臂来,看了看手表,笑道:“你无非是要女人陪你玩玩,我就陪你玩玩得了。论到玩,无论做什么也可以,何必一定要抽大烟。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打四圈牌,再到舞场还不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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