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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那妇人看到子布,便笑道:“陈先生来得正好。我们情美,在家里正闷得很呢。这一位先生贵姓?还没有来过呢。”

  计春听了这话,很觉不解。但是他的一只手,已被子布挽着,情不可却地,就随他一路走了进去。

  走过一重小小的院落,正北有三间洋式房子,红色的窗栏,玻璃里面,垂着镂花的雪白窗纱。那妇人早抢前一步,将门打开,让他二人进去。计春以为这必是那位老博士的书房。进去看时,却是三间地板屋。左手一间,垂着绿色的门帘,另两间,是打通了,用白底印紫玫瑰的花纸四面糊了。屋子里除了沙发而外,一切都是立体式芽黄摩登家具。屋子里的陈设,鲜花和女人的照片最多,此外也是钢琴话匣的欧化物件,却找不着一本书,这很像是一位时髦小姐的客厅。

  计春正在这样揣想,还不曾决定下来,却听到那里边屋子里,娇滴滴地有女子的声音叫道:“老陈呀!我成了相思病了。”

  子布笑道:“你想谁?我和你找那个人去。”

  里面人又道:“你说想谁呢?我想别人,用得着在你面前说这话吗?”

  子布笑道:“好浓的迷汤!一进门就灌,把我灌醉了,我出不了大门,看你怎样办?”

  他说着这话,人就向那房门口走来。

  屋子里人大叫道:“别进来,别进来,我在换衣服呢!”

  子布笑道:“换衣服要什么紧?我们夏天常常就在一处游泳的,谁没有看过谁的脊梁呀!”说着,就伸手去掀那门帘子。

  屋子里乱叫起来道:“呀哟哎!妈呀!你把小陈拉住,他要向人家屋子里跑了。”

  那个妇人这才跑向前,一把将子布拖住。笑道:“她是真在换衣服,你可别捣乱。”

  计春站在屋子中间,看得呆了。这分明是一个住家人家,如何小姐的言语行动,是这样的放浪。无论是孔令仪袁佩珠,对于这位小姐,那也就望尘莫及了。

  那妇人将子布拖住了以后,就请二人坐下,取出茶烟进客。随着门帘子一掀,屋子里那个女子也就出来了。她穿着桃红色镶白辫子的旗袍,一面走着,兀自一面扣纽袢。搽着一张红脸,弯而且细地画了两道长眉,头发烫得蓬松弯曲,垂在脖子后,两耳吊了两根长耳坠子,走起路来,摇摆不定,飞扬艳丽,那另是一种风格,决非自己平常所遇的摩登女子可比。

  子布就向前介绍着道:“这是周计春先生!是南方新到的一位阔公子。”

  又向计春道:“这是陆情美小姐!交际界的……”

  情美就瞅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恭维。”

  于是伸出手来和计春握着笑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只是我们这里屋子小,又招待不周,请你原谅一二。”

  她手伸将出来的时候,一阵迷人的香气,也就随着直送到人的鼻子里来。计春虽是和女性也接触惯了,然而像情美这样的女子,似乎另有一种勾人的魔力。在那一握手之下,也就情不自禁地,神魂飘荡起来。

  情美让计春在沙发椅子上坐着,自己也就挨了计春坐下。子布坐在横头的一张小沙发上,却是毫不为意地在抽烟卷。情美将手做着兰花式,在茶几上端了一玻璃杯茶,递到计春手上,笑道:“周先生喝一杯热热的茶!这比舞场里的香槟,应该喝得自在一点吧!”说着,一双溜黑的眼珠,就向计春一转。

  计春听着这话,心里有些明白了,大概她是舞场里一个伴舞的舞女,怪不得有许多青年,都沉醉在舞场里,原来这舞场里的舞女,是这样醉人的。

  子布见他只管向情美打量着,心中暗喜。却由茶几下伸出一只脚来,将情美的皮鞋轻轻踢了两下,然后笑道:“周先生的步法也是很活泼的。只是他向来没有到有舞女的地方试过。”

  情美向计春又勾了一眼,笑道:“和女朋友到跳舞场里去,要讲许多规矩,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和我们在一处跳舞,在场的舞女,胖的,瘦的,长的,矮的,各式各样都有,你高兴和哪个跳舞,就去和哪个跳舞,全听你的便,那可另有一种趣味。”

  计春向了她笑着,却说不出话来。

  子布伸了一个大拇指道:“情美,她是皇宫舞场的一个台柱,步法怎样好,身段怎样好,那都用不着我去当面恭维了,单说她这一番交际手腕,落落大方,说话有趣味。在她们同道里面,简直找不着第二个。”

  子布这样滔滔不绝地恭维情美,计春未便不做声,拼命地挣扎着,说出四个字来,乃是“那是自然”。

  子布笑道:“既然你很赞成她,今天晚上,我请你到皇宫去,和情美同舞两回,你去不去呢?”

  计春也曾听说,到跳舞场里去,是一桩极端费钱的事,子布邀自己到这种地方去,如何敢答应。便笑道:“这位你的朋友……”

  只说到这里,脸就红了。

  情美看他这情形,就知道他是个雏儿,将身子一歪,靠住了计春,便笑道:“我是舞女里头的侠客,讲的是四海之内,皆为朋友,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勾搭着计春肩膀。

  在这个时候,已看得清楚,计春穿的西服,由里到外,都是上等质料,那背心口袋里的金表链子,和外面口袋里的自来水笔,全不是平常专谈外表的西服少年所能有的。就笑道:“周先生为什么不赏光?怕我们做舞女的会敲竹杠吗?”

  计春正是这种心事,被她一语道破,倒不能不用话来遮盖,便笑道:“不瞒陆小姐说,我并没有到舞场去过,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得。”

  情美将嘴向子布一努,笑道:“嘿!他可以做顾问。”

  子布道:“说什么做顾问?我已经有言在先,由我来请。”

  情美道:“由你来请,那是今天晚上的事,难道人家就去一回,不去第二回,若去第二回,以至于七八上十回,回回都可由你来请吗?”

  子布笑道:“第一回还没有去,你又定下七八上十回的预约了。”

  情美眼珠斜瞟了计春道:“周先生!你放心。我决不能敲你的竹杠,去不去由你,可是你今天得给我一个面子,就说可以去几趟。将来你不去,我还能到你府上去找你吗?”

  这几句话,真个说得计春笑不得,哭不得。因道:“我一定去的,只要陆小姐不嫌弃。”

  情美听他这句话,又是露了狐狸尾子了,有一个舞女嫌弃舞客的吗?便向子布道:“不管周先生的意思怎么样,总算是给面子的了。”

  子布没有答话,一会儿起身出外去了。他回来之后,却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交给情美道:“我有一个姓边的朋友,他说认得你,叫我带一张片子来问候。”

  情美接过那名片,只见上面用钢笔写了几行字道:“他富可百万,不可错过,留他吃饭。”

  情美将名片揣到身上去,向着子布点点头道:“谢谢你,要你这样费心。这个朋友,我是对他很表示好感的。”

  只说了这几句,立刻向计春道:“我家里有蔻蔻粉,冲一杯蔻蔻喝,好吗?”

  计春道:“不用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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