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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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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话,将牵牛绳子虚出两尺来,只管晃着打旋转。刘校长正色道:“不是我和你说笑话。我看到你常到学堂外面来,偷着听读书,倒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没有遇到好先生,我要试一试你是不是有读书的天才。你若是有,我可以造就你一下子;你若是没有读书的天才,以后好好地去放牛,不要耽误你的功夫,又在学堂外面惹是非。我限你太阳晒到这个地方,你要念出来。”说着,用脚在墙荫上面画了一道线。 小牛子看到校长真要考他,他便笑道:“用不着那样久,我这就可以做。” 于是他微昂着头,望了天上,身子摆荡着,口里念念有词,刘校长不觉笑道:“果然是这个味儿。” 小牛子出了神了,却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批评,口里嚷着更有味。最后,他恍然如有所得,就向刘校长笑道:“有了。就是‘王有意于牛,惟其去之是念焉。’” 刘校长听了,不觉用脚一顿。心道:他真是这一路货,可惜可惜。 那一位教员没有赶上八股时代,也不知道八股中这趣味。就笑问道:“校长!他做得怎么样啦?” 刘校长笑道:“我长在这风气闭塞的潜山县,虽是三十来岁了,但也像小牛子一样,得了良师指导,玩过一两年的八股,所以我很知道。刚才他答的破题,很能传‘牛何之’这三个字的神。这个孩子,的确聪明,他有知识欲,这不算希奇。” 小牛子道:“我做得怎么样?你看,太阳还没有晒到你脚画的那个地方,能交卷不能交卷呢?” 刘校长笑着点了点头道:“行了。晚上没事,我去找你爹谈谈。” 小牛子道:“你若是答应我到学堂里读书,不收我的学费,我爹就肯让我读书的。” 刘校长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小牛子很高兴地牵着牛走了。教员问道:“校长认得这孩子的父亲吗?” 刘校长道:“他父亲叫周世良,四十七八岁了,就是这个儿子。他女人早五年就死了,他不肯续弦,一来是要增他室家之累,二来怕这孩子,不能同继母合作,所以他对于这个孩子,却是父兼母职,怪可怜的。” 教员道:“家境大概是很穷的了。” 刘校长道:“自己有几斗种,又插有人家田一石多种(注:田以下稻种若干计算,故曰若干种。插人家田,即作佃户之谓。一石种,约纳税四亩,其面积大小无定。)吃饭是顾得来,但是人手不够用,所以他要把儿子留在身边学庄稼。再过两三年,这孩子就可以当半个庄稼人用了。” 教员叹了一口气道:“因贫穷而埋没了的天才,大概不知道多少。像校长这样的人,假使经济上有人帮助,我想也不至于毕业以后,到乡下来过粉笔生活。” 刘校长并不答复什么,只是微笑了一笑。抬头看去,乡下人家烟囱里青烟,像一条乌龙也似向半空里伸张着,这正可以表示着吃午饭的时候到了。刘校长笑道:“我们吃饭去罢,这是人生大事。” 两位先生走了,这个打稻场上,复归入寂静的环境之下。但是不到一十分钟,有个光了脊梁,身披蓝布巾,荷着一把长锄的人走了过来。他在打稻场上看了一遍,叹了一声道:“他倒没有来。” 于是就转身走了。这人就是那小牛子的父亲周世良,来找儿子来了。他没有看到儿子,荷着锄子,走了回去了。 他家是一所大庄屋的披房,两个茅屋,两间瓦屋,瓦屋是做了稻仓和卧室;那厨房和堆置农具的地方,就占有两间茅屋了。他走回家来,在门边放下了锄子,直奔厨房。他自己是早把饭做好了,锅盖上放了两只瓦碗,装着些腌菜和炒老苋菜干。他肚子实在是饿了,那锅盖缝里,冒出热气来,阵阵的令人闻到黄米饭香,更引得他饥肠碌碌,只是想吃。但是想到儿子没有回来,他也是一样的饿,他既没有吃,自己何必先吃。于是在裤带子上取下了吊皮荷包的旱烟袋,坐在一把矮竹椅上,望了灶上的菜出神。 他抽了两筒烟,听到窗子外牛蹄踏土声,回头看时,儿子戴的草帽子由窗户外过去。他心里这就想着,儿子长得有这样高了,在窗子里可以看见窗子外的帽子,多么可喜!自己在窗子外头,也不过伸了头,可以看到窗子里面而已。一会子工夫儿子也就赶上了。想到了这里,不由得口里喷出烟来,微微地笑着。 小牛子进来了,问道:“爹!你哪里去了?刚才我回来,没有看到你,我又牵了牛到田坂上去找你,你又不在那里,我怕家里的饭烧糊了,只好先回来。爹!你吃了饭在家里歇一会子罢。下午你不过是到田沟里去看水,我替你去。” 他说着话,就把锅盖上的菜碗,送到矮桌子上来。接着就抽了筷子,放在桌上,又掀开锅盖,盛了两碗黄米饭,香气勃勃的来放在桌上,父子两个,就着一个桌子角吃饭。 周世良笑道:“今天你怎么没有到小学堂外面去听读书,你也有些厌烦了吧?” 小牛子道:“我去的。那个刘校长要试我一试,还出了个题目让我做呢。” 他说着,筷子在苋菜干子碗里挑拨着,拨出了一块猪油渣子,就夹了起来,放在父亲的碗上。周世良道:“你吃罢。” 于是又把这一块猪油渣子送到他的碗里去,笑道:“那碗里还有一块呢,我吃那一块得了。” 小牛子听了这话,只好把那块猪油渣子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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