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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她说着话走了过来。刘、张二人原是各坐一张小沙发,只有金专员坐的是双座大沙发,还空着大半边座位,杨小姐丝毫没有考虑,就在那双座沙发上和专员一同坐着。看到金子原吸的纸烟灰落在西服裤子上,她就抽出衣襟钮扣上掖的花绸手绢,向他大腿上轻轻的拂着,因笑道:“这是新衣服,你也不仔细一点!”

  张丕诚看看她这番做作,心里想着,这位小姐,真肯放下身份。田宝珍若是想和她对抗,只靠那几次的殷勤的请客,那还不行,这就得在此以外去想点办法才是。他心里这样想着,就不免对露珠身上看去,杨露珠偏过头来,向他微笑着道:“张先生望着我干什么,有与我有关的事吗?”

  张丕诚笑道:“没有什么事。我有一点意见贡献,就是现在有两所公家房子,不算大,可也不算小,现在正空着。若是现在接收过来,不费什么事;再不接收的话,就怕有人要搬进去了”杨露珠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着,靠了沙发,摇撼着腿,对人望着,表示恰然自得的样子。同时又取了茶桌上一支烟,放在嘴里抿着,然后擦了火柴将烟燃起。吸了一口烟,手指夹着,向金子原面前一伸,说了个“烟”字,金专员自然接着烟吸了。

  这时张丕诚接着笑道:“我怎么会知道的呢?我不应该不知道。凡是关于我们部门可以拉上交情的东西,无论动产与不动产,我都是注意着的。专员事忙,这些琐事,不必他费神。我已暗地里调查清楚。除了自己不断的去看看外,遂和那里住着的人约好,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杨露珠道:“那房子还有电话?”

  张丕诚说道:“当然是水电卫生设备俱全。这两天,就常有人去看房子。那里看守房子的人就说了,这是重庆来的金专员看定了的房子。人家也就不多问了。”

  金子原道:“难道没有在门口贴上封条吗?”

  张丕诚道:“当然有封条。可是这些麻烦,就是由封条惹出来的。因为人家看见门上的大封条,才知道这里面是空房子。”

  金子原道:“难道我们的封条都挡不住驾吗?”

  刘伯同道:“当然,我们的封条人家不敢问。不过次一等的,这一类的事情就多了。你贴封条,人家也可以贴封条,你说和我们的接收部门有关系,人家也可以说和他的接收部门有关系。这年头什么东西不接收?就是不接收人。”

  金子原回过脸来向杨露珠笑道:“他说没有接收人的,你说可信吗?”说时,正好杏子送着几破璃碟子点心进来。杨露珠就指了杏子道:“你问她吧。”

  杏子将碟子放在茶桌上,笑道:“杨小姐,我什么都不懂。我很喜欢中国,我很喜欢北平,这话是实实在在的。”

  她故意把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杨露珠笑道:“你什么都不懂?我说的话,你可别见怪。反正现在日本投降了,过去的事,全不用隐瞒。我看日本人无论是男女老少,到中国来的,全都是间谍。当间谍的人,那自然是懂得太多了。小姐,你替日本帝国又作过地下工作没有?”

  她说话时,还是带了笑容,瞪起眼睛来向杏子望着,好像她应读立即向这个日本女人加以侦察似的。杏子对于这些事情,似乎已经经历得太多了。她很坦然的听着,等杨露珠说完了才笑道:“我们当下女的,程度差得很,哪里知道什么事情?”她这样说着,态度表示得很轻松,脸上带了微微的笑容。

  杨露珠偏转头来,向金子原道:“日本小鬼投降以后,你直接和他们谈过话没有?”

  金子原因她当杏子的面骂日本小鬼,觉得这很使人难堪,只是向她笑笑,并未答话。杨露珠又道:“这个我倒有经验,日本人有他的一套答复:第一日本战败是事实,对中国发动战争,估计有错误!这只是估计错误而已,他们好像没有一点罪恶。第二,中国宽大。第三,有关天皇的,他们不谈,至多说日本是家族式的,天皇只能算是一位家长。总而言之,他们什么负责的话也不说。”

  金子原点点头:“你这话倒是说得很对的,他们确实是这样对人说话的。”

  杏子听着,又是一笑。金专员倒很愿为杏子解围,就顾左右而言他的向张丕诚道:“你说的那房子怎么样?继续向下说。”

  张丕诚道:“百闻不如一见。我们立刻去看看房子好不好?”

  金子原还没有回答,杨露珠立刻站了起来,笑道:“好吧好吧!我们立刻就去。”

  金子原道:“还是吃了午饭再说吧。今天上午真忙,我累了,也需要休息一下。”

  张丕诚听到金专员这般说话,当然不便再催。吃过午饭以后,又碰到金专员要午睡,他同刘伯同几个人,又在金公馆静候。这位杨秘书遇到金专员午睡,她总在里面不出来。后来到了两点多钟了,才听到她在大客厅里大声说话。张丕诚跑了进去,问道:“这所房子,专员去看不去看呢?封条贴了,长久放着不问,这也不好呀!”

  杨露珠手扶着门,问道:“这房子果然很好吗?”张丕诚装着鞠躬道:“小姐,我还能骗专座吗?”

  杨露珠点点头道:“好的,我去催他,你去穿上大衣。”

  张丕诚当然照办。她透着很高兴的样子,到屋子里穿起大衣,夹了皮包,走了出来。这时,金子原又很听她的话了,也就穿上大衣,陪了她带着张、刘二人一翊而出。门口停着四辆汽车,摆成一字长蛇阵,驶向那新房子而去。到了那所房屋门口,车子停了下来,也是个朱漆门楼,门楼上一个白球灯泡,上面已经贴上纸,分明是要把原来那个主人的姓氏遮掩起来,这样做,虽然不知道那个主人姓什么,可是更无异说这所屋子是汉奸的产业了。汽车喇机一响朱漆大门里就拥出许多人来。他们两边一分,像排班似的,有意让这批贵人扬长而入。张丕诚正着面孔,首先走下汽车,看到门口的那个人,就向他们道:“专员亲自来看房子了。”

  这个时候,重庆来的专员,是最吃香不过的名称。在这大门口的人,也就很了解专员是怎样一种人物。加上来了四部汽车,就更显得声势浩荡。张丕诚平常到这里来就大模大样的,表示他是一种不可侵犯的人物,现在也下得汽车,向门洞旁边一站,大有站班之势。大家也就想着他是迎接更阔的人,也都闪到一边,眼光都在注视着。

  金子原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挺着胸脯向大门里走,杨露珠紧紧跟随。大家也就联想着这是专员夫人,一齐向金子原鞠躬,也一齐向她鞠躬。到了院子里,杨露珠四面一看,虽然这屋子的富丽不及专员现在住的公馆,可是大廊子红柱,一列雕花格扇的正面房屋,大玻璃擦得雪亮,远远的就可以看到里面陈设的家具,都是最新式的,她心里先就有三分愿意,就回转头来向金子原笑道:“这房子还凑合。我们再仔细看看。”

  金子原已经很便宜的买了一所住宅了,这时更感觉到在北平买房子是极不费力的事,而且买什么东西,也不是由重庆带来的钱,实在也无须怎样去吝惜,想了一下,便毫不经意的笑着对她说道:“你若是中意的这房子就给你留下吧。”说请话,又陪她在前院看过,然后到后院走走。这所房屋里面,不如金子原现在住的那所房子完整,古董字画固然没有,就是细软箱柜也没有。除了客厅还布置的有点样子而外,其余各屋里,都是散落的放着几样家具。后院原是住房的内室,上面一列的玻璃窗子,白窗纱作了窗帘,隔住了视线。在屋檐下面,伸出取暖的铁炉子白铁烟囱,却也可以证明烟筒里面正向外冒着黑烟,这也可以证明这里还往着人。再看看两边厢房,也是如此。

  这时杨小姐倒有点迟疑了,这里面既然有人住着,似乎不便进去。可是张丕诚也跟着来了,接着就向里走。于是正屋子的风门被推开,有一个女郎迎了出来。她半蓬着头发,微微拦了一根红色辫带。身上穿件枣红色的棉袍,小小的身躯,长长的袖子,显得那个儿非常苗条。这位女郎并没有涂抹脂粉,而皮肤却特别白嫩,反显得有种自然之美。

  金子原现在贵为专员,手边有的是方便的钱,每小时所接触到的广都是顺心的事,正合了那句成语:“饱暖思淫欲。”

  如在平常,一个人看到了美丽女子,虽也不免多看她一眼,可是决不会因了这一看,就有什么企图。然而在金子原就不同了。这时他看到正屋出来的这位少年女子,朴素之中,又带了几分艳丽,觉得和平常接触的人物比起来,简直是耳目一新。所以他站在院子里,已经把眼神钉住了她,不再移动脚步。那女郎倒是很大方的站在走廊上向进来的人向道:“是看房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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