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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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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姐道:“我们在饭馆子里等着您呢。” 金子原道:“好的,在什么地方?” 杨小姐道:“刘先生会陪您来的。您就来吧。由重庆上飞机,一直到现在,已然十几个钟头,您该饿了。” 金子原在电话里,听她说一声您,已觉得舒服之至,立刻答应马上就来。他回到外面客厅里,早见刘伯同笑嘻嘻的站起来,向专员拱拱手道:“催请了吧?” 金专员笑道:“倒是催请,不过是杨小姐催请的,难道还要杨小姐请客吗?” 刘伯同笑道:“她一个小职员,哪里请得起?这是我们大家公请的。” 正说到这里,两个勤务已把两件大衣都拿来了。他们两手拿大衣将领肩提着,挺了身子站定,只待主人伸手向下穿。金专员穿着大衣,心里也就想着,在重庆用的勤务决计就不能这样懂事。这可见得到北平来,一切都是舒服的。穿好大衣,勤务次一行动,就是掀着帘子。 刘伯同身子向后一缩,退在一边,让专员先走了出去。他在这里约莫有两小时的时间,他已感到增加了自己不少的身份,挺着腰干子走出了大门。虽然由里院到大门,遇着了许多不知姓名的人向他鞠躬,他也就坦然受之了。 §第二回 客梦宵惊有图观不厌 主人言妙西服送将来 刘伯同陪符金专员坐上汽车,经过几条绵长的马路,到达了请客的饭馆子。在十几年前,金专员在北平当小公务员的时候,也曾由这家饭馆子门口经过,总看到成列的汽车与自备人力车,把整条街都塞住。他仅仅看到这饭馆子门口的金字招牌是大喜园。同时也知道这逄北平第一流的饭馆,至于饭馆子里面是什么形状,那就不得而知了,这时汽车在大喜园门口停住,他立刻有了个猛省,经过了一度抗战的辛苦,再回到北平那可阔多了,阔到在第一流的饭馆子吃便饭了。 他下了车子,走进大喜园的门口,那柜上送座儿接座儿的伙计,已是五六个一排站着,深深的一鞠躬。同时,听到旁边柜上的帐房先生轻轻地对同伴说了一声,这就是重庆来的中央代表。 金专员本带了一些笑容,听到了这窃窃私议之声以后,他立刻把面孔端正起来,挺着胸脯子向前走。可是伙计们眼明手快,早已窜在前面引路,引进北屋子一列大饭座里去。这当然是重庆所没有的,这边是大餐桌子,白布蒙的桌面上放着茶烟瓜子,那边是印花桌布蒙上的圆桌面,已是放好了彩色杯碟,和包银的乌木筷子。靠里墙一列三大件的沙发,以及墙上所挂玻璃镜框配着的名人字画,这都是重庆饭馆子里所不能见到的,他一进门,还是在飞机场上欢迎的那些人,由椅子上站了起来。 尤其是那位杨小姐,经过一度电话的催请,仿佛是比众人更加了一层认识。她这时又换了一件衣服,乃是深紫色的花绸面棉旗袍。而那头发,又经过一番梳拢,乌云堆是在蓬松之中,加了一层光亮,配合这紫色的衣服,鬂发下斜插了一朵绸制的白色海棠花,这打汾越看越觉得浓淡得宜。所以金专员进门之后,首先向杨小姐点头,而且他也间接的传染了日本人的行礼习惯,头点得很深,几乎诰有类于鞠躬了。 那杨小姐生有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漆黑的眼珠一转,不须说什么,就表示了彼此友谊加深了。因之,金专员脱下呢大衣的时候,饭馆里的伙计恰是不在当前,杨小姐就抢步间前,把大衣接过来,向衣架上去挂着。当她一走过来的时候,金专员嗅刹一阵很浓厚的香味,便点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杨小姐只是微微的笑着。当她离开的时候,红嘴唇里露着白牙齿一笑,似乎有声而又似乎无声的说了一句:“这样客气!” 金专员真没想到一下飞机,一切令人满意,满这到立刻结交到一位漂亮小姐。心里一阵高兴,连当面这些欢迎的群众向他问长问短,他都有些不知所答,而且站在屋子中间四面张望,也就不知道人家和他说些什么,他悬一律随口答复。还是刘伯同知趣,他笑着向金专员拱手说“专员还是在重庆吃的早饭,请坐吧。” 他提起桌上面下手放的酒壶,就在首席的杯子里斟上一杯酒。点着头道:“专员请这里坐吧。我们办的很草率,不恭之至!” 金子原自知道这首席除了自己是无人敢坐的,因道:“我们不拘礼节,随便坐吧。” 杨小姐向他笑道:“除了专员,这里全是主人,所谓罗汉请观音。您倒是不要客气。” 金专员道:“好!我就坐首席,请大家随便,我倒是真饿了。”说着他走到首席上坐着,大家又是一阵让,都有点胆怯怯的不敢和专员坐到一处,最后就推刘太太和杨小姐坐二三席。两位女宾当然也是不肯。金专员笑道:“请坐吧,女宾第一,那是没有错的。” 金专员这么一提,在场的人,就大家跟着哄:“女宾第一,女宾第一!” 同时叫了起来。刘太太和金专员究竟是相当熟的,既是专员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再谦逊,就向杨小姐笑道:“专员饿了,我们别只管拉拉扯扯的耽误了专员吃饭坐下吧。”说着她首先坐到三席上去。 杨小姐跟在姐姐后面,还打算坐第四席,刘太太却伸手将她的衣襟轻轻一拉,笑道:“别捣乱了。” 杨小姐脸上,带了几分腼腆的样子,微笑道:“我这样年轻,倒坐这样的位置。” 金专员笑道:“越是年轻,越当高坐。胜利后建国,我们需要的是青年。”他说着向杨小姐看了一眼。 杨小姐笑道:“需要我们这样的青年,恐怕作不了什么大事。还得专员多多提拔呢。” 金专员点点头道:“我们很需要人材,工作是不成问题的。” 杨小姐和他并排坐着,并没有回转脸来看他,只是微微的转过眼珠来,飘了他一下。金专员觉得这位小姐很有点意思,心里未免荡漾了一卞,尤其是那浓厚的脂粉香气,不断的向鼻子里送来,这时金专员觉得到北平来实在是太奉福了。 正在想着,第一道菜送上桌来,一只带盖的彩花瓷钵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送菜的茶房,掀开盖子来,先让金专员暗叫了一声“久违”。原来是清炖鱼翅。茶房拿了一个大瓷勺子,放到瓷钵子里,坐在主席的刘伯同就站起身来,要去提大勺子舀菜。 杨小姐站起来,笑道:“给我吧。”说着右手接过瓷勺子,左手拿过金子原面前的小瓷碗,满满的舀了一勺子鱼翅送到小碗里去。放下瓷勺,十个染了红指指甲的白手指,捧着那小碗,放到金专员面前。他欠着身子说了声“谢谢”。 杨小姐还要拿瓷勺子和大家盛菜时,在席的人知趣,异口同声的说,我们自己来吧。于是大家轮流的递着勺子各进鱼翅。金子辱将包银的筷子挑着鱼翅向嘴里送时,第一下几乎是舌头还没有尝出味来,鱼翅就溜进嗓子眼里去了。第二筷子,他才觉得这鱼翅是鲜嫩烂滑兼而有之。这比重庆珊瑚坝上的油条,高明得多。他心里不觉有了四句打油诗! 登机吃油条,下机吃鱼翅。 日本不投降,怎能有此事? 想完了这二十个字自嘲的话,不觉得嘻嘻笑了。刘伯同坐在主席,正和他对面,就看见他笑了,因道:“专员觉得这味儿怎么样?北平这些饭馆子,可以说没有进步。吃惯了四川菜,这味儿恐怕不怎么对劲吧?” 金子原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但点点头道:“很好。在大后方了民国二十八年,就一很少海味了。尤其是鱼翅这类东西,是日本货,慢说不能运到大后方,就是能运到,政府也绝对禁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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