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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王甲长笑道:“还不是一样?我想这一类的事情,区先生你不会不晓得,你不过故意这样问就是了。”

  亚英笑道:“晓是晓得一点,不过我想这一类的事情,应该出在乡下,不会出在这战时的重庆。”

  王甲长只说了句“城里比乡下好得多”,便抬眼看到宗保长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就把话停止了。和他商量事情的人,已走了两个,只有那个年纪大些的随着走过来。那人向王甲长笑道:“十五这天的酒席,我去找人来包做,一定要比别个做的相因。”

  王甲长冷眼看了他一下,淡淡的道:“你把你自己的事办好了再说吧。”

  那个笑着连连的点了头道t、“办好了,办好了,都是自己人,有啥子办不好。”

  王甲长道:“你找人来谈谈吗?大概要三十桌到四十桌,没有见过场面的人,你不是驾试。”

  那人连说“晓得晓得”。宗保长一面坐下,一面望了他道:“不用再说了,我给你负责就是。”

  他看了宗保长的眼色,便不多言,笑着点头而去。

  亚英想着,别看宗保长这地位低小得可怜,坐在这茶馆里,真也有颐指气使的乐趣。来打听黄青萍的下落,没有得着什么结果,倒是看到了不少的保甲长老爷派头。于是就取着拿来的笔砚,替他写了一张为“祖妣作百岁阴寿小启”的草稿。并请他别忙填上红纸贴上去,最好还是请教一两位社会上的老前辈再作定妥。

  宗保长坐在桌子边,看到亚英拿起笔来,文不加点的,丝毫没犹豫,就把这小启写完。写完了,亚英站起来,握住宗保长的手道:“我看这样子,茶钱是付不出去了,我也不必客气。你是忙,我不必打搅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姓张的是住在多少号门牌?”

  宗保长道:“好,我引你去就是。”

  他将亚英送出茶馆,走进一条冷巷子里,看看前后没人,便站住了脚,因低声问道:“区先生,你是要打听这个女人的行动吗?你不用自己去,我可以把她的姓名籍贯,调查个清清楚楚,来告诉你。”说着眯了眼睛一笑。亚英也笑了,因道。宗保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不认得这一个女人而来追求她的吗?我告诉你,我和她熟得很。这一阵子差不多天天见面。你就要说了,既是熟得很,为什么她寄住在这里很久,还不知道呢?我就是为了这一点,要来打昕她,而且她自今以后,也不会再在这里住,她已经潜逃了。”

  宗保长被他这句话提醒,点着头道:“不错,这两天没有看见她了。区先生有什么事要我代你调查的,我六小时内替你详细回信。她既是常住在这地面上,她要是不见了,调查她的行动,那也是我的责任。她和区先生是朋友呢,还是同学呢?”

  亚英踌躇了一下道:“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我也是受了朋友之托,说我曾在这地方住过家,请我和他打听打听。要不然我又何必管这闲事呢。”

  宗保长看了亚英满脸不自在的样子,因道:“区先生你听我说,我一定负责给你调查清楚。你若是自己去,倒反是有许多不便。”

  亚英想着他的话也是对的,便无精打彩的走了。

  只是这件事,怎么着也觉心里拴了个大疙疸,分解不开。尤其是被青萍驱使着去讹诈了姓曲的一次,成了从前上海租界上翻戏党的行为,衣冠楚楚的青年,竟会干这样无聊的事!若是让那位教育家父亲知道了,也是极不可饶恕的罪过。因之回到旅馆里去,并非生病而却睡倒在床上,爬不起来。

  次日早上,李狗子夫妇双双来拜他,一见他愁眉苦脸的,双腮向下削瘦着,蓬了一头头发,斜支了两脚坐在沙发上,他们一推房门,就同时的“呀”了声。李狗子道:“听说你下乡看老太爷了,猜着你还未必回城了呢,怎么病得不像样子了?”

  亚英站起来招待一阵,一面笑道;“我也不过心里有点不痛快,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真不像个样子了吗?”

  李太太坐在他床上,对他整理好了的被褥看看,又对他脸上看看,笑道:“莫听他乱说,不过有点病容,随便朗格,也比他好看得多。”

  李狗子穿了一件丝棉袍子,罩了件蓝布大褂,摘下帽子,露出那颗肥黑的和尚头,越显着当年的土气未除。他伸出粗大的巴掌,由后脑向前一反抹,再由额头上抹向下巴来,笑道:“这区先生不是外人,若在别人面前一打比,我除了不好意思,还要吃醋呢。你不要看我长相不好,我良心好,就得了。”

  李太太笑着站起来,在丈夫身上打了一捶道:“龟儿,你乱说!”

  在她这一笑中,亚英又发现了她有了新的装饰,便是嘴里又新镶了一粒金牙。他心里这就想着,男子们真是贱骨头,口里尽管说生活程度高,日子不得过,只要吃上三顿饱饭,就要找个女人来拘束着自己。这位李太太,不但身无半点雅骨,而且也不美,李狗子是把她抬举着入了摩登少妇之林,而她还时刻把丈夫看不入眼,就凭她这一粒黄澄澄的金牙,在猪血似的口红厚嘴唇里露出,就让人感到有点那个了。他心里如此想着,倒是脸上愁云尽开,噗哧一笑。李狗子笑道:“你笑我们两口子耍骨头吗?你看我们倒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感情不坏。她骂我长相不好,彼此相信得过,我倒不怕有什么人会挖我的墙脚。”

  亚英指着他笑道:“李兄,随便说话,也不怕有失经理的身份!”

  李狗子两手一拍道:“我们自己弟兄,怪要好的,在你面前我还端什么身份。”

  李太太对于“挖墙脚”这句下江土话,并不懂得,却也不来理会。随手将床上被褥翻弄两下,又将枕头移开看看,因笑道:“在旅馆里无论怎么样,也不如在家里安逸。区先生你今天不要推辞了,就搬到我家去住吧。”

  亚英正要用话来推辞,李狗子道:“我真想不出你为什么不肯搬到我家去住?除非你说是个年轻小伙子,我又有个漂亮老婆。”

  亚英笑着“哦哟”了一声,站起只管摇手。这话李太太可懂了,她正了脸色道:“区先生,你一定要搬到我们那里去住,哪怕住一天都不生关系,你要不肯,那真是见外了。从今以后我们没得脸面见你。”说着她真把那带了金镯子和宝石戒指的手,摸了两下脸。亚英真觉得他夫妻两人的话,有些令人不忍推辞。同时住在这旅馆里,刺激实在太大,这两位虽然是一对混世虫,心田倒是忠厚的,像黄青萍那样满口甜蜜蜜的人,就决没这样实心眼子待人,心里这样想着,态度也就软化了。笑道:“并无别故,只是我不愿打搅。”

  李狗子夫妻同声说谈不上,而李太太尤其热衷,见他有了三分愿意,竟不征求同意,就叫了茶房来结帐,一面就替他清理零碎物件。李狗子笑道:“你看这位年轻嫂子,多么疼你。你若是不去,你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亚英急得乱摇手笑道:“李兄别开玩笑,我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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