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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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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交代着走了出去。 商先生看了看桌上的酒瓶,笑道:“博士,实不相瞒,今天是到南岸来调解一件案子,顺便来看看你,打算小坐便走。如今这瓶白兰地挽留着我,我非叨扰你不可。” 他坐在桌子边椅子上,顺手提起酒瓶来,转着看了一看,点点头道:“真的,真的!” 西门德指了亚杰道:“是这位仁兄由仰光带来的,焉得不真!” 商宝权点点头道:“这是一条黄金之路。在这条路上跑汽车,那是好职业。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一个角落,唯有对我们这行不景气。” 西门德道:“不尽然吧?利之所在,也就是官司之所在。” 商宝权放下了酒瓶,取了一支烟卷吸着,笑道:“我不是说律师。有这么一个县份,来了一位考察大官,他所要考察的机关,设在城隍庙里。据当地人说,这是阴阳二衙合一的表现。大官考察到了庙里,见公堂就是神堂,已觉简陋;被考察的官,带了全衙三名员工,迎到庙门口,脸上什么颜色不必说,便是他身上这件蓝布衣衫,已有七八个补钉。这位大官看到,想起谁不是十年窗下,心里已是恻然。在庙里看了一周,看到殿后旧僧房里有个煤灶,支着一钵番薯糙米粥,已是凉了,问起来,便是全衙人的午餐。他们本来是把神案当了公案。城隍偶像还高踞在公案后的神龛里面。想象公堂上问话,问官有阴有阳,乃是双层的,真是有些尴尬,如今看到这半钵粥,他便觉更有些那个,也是应当,就不说什么了。你想,这个故事,若有几分真实性,岂不惨然!所以我听到你说‘其命维新’的话,十分赞成。我若不是‘其命维新’一下,现在也许住在城隍庙里,虽不致在土灶上熬红苕粥,这件衣服,决不会穿上。”说着抖了几抖大衣皮领子。 亚杰听说他是一位久任官吏的老先生,而年岁已相当大了,自然起了一番尊敬之意,感到严肃起来。现时听他说的很有风趣,便笑道:“听说现在重庆律师业务,非常发达,这是国家走上法治之途的一点好现象。” 商宝权笑着对西门德道:“你这位老弟台说得很对。其实一个人能干一件终身事业,岂不是最好的事?我假如是一个人,后面不跟随了十几口子,就不穿这件皮领大衣,穿一件七八个补钉的蓝布长衫,也没有关系。” 亚杰笑道:“我是个外行,我太免问句外行话,难道打官司的,也都是跑仰光跑海防的?” 西门德笑道:“我兄可谓三句不离本行。” 商宝权笑道:“这种人也有,但打官司打得最起劲的,还是绅粮们。如今川斗一担谷子,要卖上千元,家里收盲十担谷子的人,坐在家里,收入上十万,亲戚朋友谁看了不眼红?只要他的产业有点芝麻大的缝隙,就免不了人家捣麻烦。产业有麻烦,官司就多了。法官忙,律师也忙。但法官忙,还是拿那么些个薪水,律师忙,这可不能不跟着物价涨,因之学法律的人,都愿当律师。” 西门德笑道:“你这个说法,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有两个朋友,全是医生,年长的,本领高于年轻的,在公家服务,既忙又穷。最近还拿了三套西服去卖,维持了伙食。年轻的自己行医,带做西药生意,却发了百十万的大财。” 亚杰笑道:“谈到这个问题,我要补充两句话。有一个时期,私人行医,确是不错。但到了药价大涨之后,小病不找医生,买些成药吃吃就算了。大病不找私人医生,干脆进医院。因之许多名医生,也很难维持那场面阔绰的生活。次一等的,就全靠出卖囤积的药品。再次一等的,并无什么本领,那就只好改行了。学医的和学法律的,到底不一样。” 商宝权突然哈哈一笑,接着又自己摇了摇头,笑道:“我今天下午走了三处朋友家,三处都谈的是生意经。我找博士来了,总以为可以谈点心理学,不料谈的又是生意经。” 西门德含着笑,没有答复他的话,忽然走到隔壁屋子里去,不多一会,拿出两样东西来,右手拿了个彩色大瓷盘子,里面装了十来个橘子,左手是一张粗草纸,上面托了一捧青皮豆,都放在桌上。商宝权且不去拿橘子吃,走到桌子边,对五彩盘子看了一看,笑道:“你拿这样好的瓷器,随便用。前两天,我经过一家拍卖行,看到有这样一个盘子,比这个大不了多少,标价是九千元。” 西门德笑了一笑,没作声,抓了一把豆子给亚杰,又抓了一把豆子给李大成。商宝权也抓了几十粒豆子,将左手心握着,右手钳了,陆续送到嘴里去咀嚼,然后笑道:“很好,有家乡风味。可是,博士,你这豆子,为什么不用玻璃盘子装着?茶社用玻璃碟子装了百十粒豆子,就可定价五元。” 西门德哈哈大笑,指着他道:“老友,你上了我的当了,你受了我的心理测验,作了我的测验品了。现在重庆大部分的人,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事在眼前发现,都会想到生意经上去。我常这样想,这不应当说是心理变态。个人心理变态,有整个牵涉到这问题上去的吗?毋宁说是社会都起了变态。所以我们几个书呆子在一处开座谈会,为这事起了一个比较冠冕的名词,叫做‘其命维新’。你想,既然如此,怎能不随处有生意经呢?” 商宝权偏着头想了一想,鼓掌道:“果然的,我们被你拿去当了一回试验品了。运气,我算赶上了两次‘维新’。” 西门德道:“此话怎讲?” 商宝权道:“前清末年变法,一切接受西洋文明的事情,都叫‘维新’。那个时候,我们脱离了科举,走进了学校,人家就都叫我们做‘维新分子’。不想到今天,又‘维新’起来。岂不是两重‘维新’?” 西门德拿了橘子,分给来客,然后坐下,将一个橘子举了起来,转着看了两遍,笑道:“即以经商而论,也大大的用得到心理学,孔夫子说的‘子贡亿则屡中’,那就说他是懂得社会心理的大投机家。从前的商店,喜欢在柜台里写上‘端木遗风’的直匾,那就是说继承端木子贡那点投机学问。有人已经计划到战后了,预备在川东设一个大出口公司,专运四川土产,如橘子、柚子之类,就在一齐包揽之列,打算顺流而下,运到下江去卖。尤其是广柑,主张仿花旗橘子例,每个用上等白纸包起来。” 商宝权鼓掌笑道:“在包纸上,印上英文。” 西门德且不批评他,向亚杰望了笑道:“你觉得商先生这主张如何?” 亚杰定了眼珠,凝神想了一想,因道:“在战后,舶来品当然还是社会所欢迎的。但根据‘其命维新’的理论说起来,战后用洋货号召,不能算极新鲜的事。所以出奇制胜,也不定要用外国字作出产的标志。那时候,自然是没有了租界。不在租界上,这样伪造外国货的举动,也许要受干涉。那时出奇的玩意,应当是一些土特产了。” 那个小伙子李大成,贩卖橘柑,成天跟穷苦人打交道,这两日所闻所见,实在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根本不懂,所以也无从插话,只是坐在屋子角上,抓了青皮豆子吃。这时,他忽然从中插了一句话笑道:“这世界越变越奇了!” §第十七章 变则通 一个缄默的人,突然说出了话来,是会引起注意的。在座的人,都望望大成。西门德道:“你必有所谓。” 大成笑道:“这世界上未免太不平均了。有人为了花纸多得发愁,怕换不到实物,像我们就整天愁着花纸不够用。仗打的正酣,有人就计划到战后的生意经,而我们呢,却吃了上顿,愁着下顿。” 西门德点了两点头道:“你的事,我在心上。只因大家谈心,把这事搁下了,回头我和区先生商量着,趁他未走之先,一定想个办法。” 他说到这里,太太在隔壁屋子里叫了一声“老德”。西门德知道这是太太有话商量的暗号,便答应一声,走了进去。西门太太低声道:“你说替大成想点办法,我倒想起了一件事。这位商先生跑来大谈其生意经,一点正事没有,反把大家的正事都耽误了。但我想着,他是个忙人,决不能这样闲适,来找你谈心。你可以探探他的口气,看他有什么来意没有?大概他是难于开口,所以要慢慢的谈着等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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