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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听差道:“不要钱还是小事,他还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说什么囤积居奇了,什么剥削难民的血汗了,又是什么有钱吃飞来的香蕉,没钱帮患难朋友了,甚至于他还说我们欠过他北平的房租。”

  计又然跳起来道:“混蛋!欠他的房租?他有证据吗?当年我们在北平当大学生的时候,家里哪一年不寄几千块钱去作学费,会欠了他的房租?”

  西门恭笑道:“这种人,请求不得,说几句闲话,总是有的,你又何必去睬他?我们还是谈我们的吧!”

  计又然虽被他劝解着,究竟感到扫兴,因向西门恭道:“你也还是少帮人家忙为妙,结果总是不欢而散,倒不如开始就拒绝了帮忙,少了许多麻烦。”

  西门恭对于计又然所提投鼠忌器的那一番话,倒是赞同,他决定先去找蔺慕如谈谈。恰好次日接到蔺慕如一封请帖,星期一中午在重庆公馆里请吃午饭,便在星期一早上,和计又然搭着顺便车子入城。

  西门恭在城里看了好几位朋友,才从从容容去赴蔺公馆的约会。蔺慕如这天请的客,都是西门恭的熟人,有两三位是和西门恭同走一条政治路线的,有两位是由浙赣方面回来的,还有两位是“俭德励进会”的中坚分子,彼此气味相投,都很谈得来,也就料着蔺慕如是一种有作用的约会。在酒席未陈列之前,蔺慕如却邀了他到隔壁小客室里去谈话。

  这里陈设着矮小的沙发和茶几,窗户上垂了绿绸帷幔,雾季的天,屋子里正好亮着天花板上垂下的纱罩电灯,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着没有一点声音,正是密谈之所。两人斜靠了沙发上坐着,蔺慕如首先笑问道:“那位博士和阁下是亲房吗?”

  西门恭笑道:“我们这本家,仅仅因为是同姓而已,我也知道他近来的行为了,正要来和二爷谈谈。”

  蔺慕如放下手上夹的三五牌香烟,把灰哗叽丝棉袍袖子卷了一卷,翻出里面白府绸褂子的袖子,将手拍了拍西门恭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必定也接到那封匿名信,这无所谓!我们还是合作。我先声明一句。不过我告诉你一点消息,你那一百五十万股子,他还欠交二十多万,我想着,这必是他老博士闹的手腕。上个星期款子要缴齐,我已代你垫付了,免得悬这笔帐。”

  西门恭道:“唉,我哪里知道,真对不住,下午我就补过来。”

  蔺慕如拱了两拱手笑道:“没有关系,你我合作,前途还没有限量,二三十万款子代垫数日,有什么问题?我对贵本家博士,也就早看透了,他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但我手下正用得着这样一个人,要应付某方面一种威望的压力,此事现已过去,不必再提。博士的小有才,真应该在‘才’字旁加了一个‘贝’字。我也很对得住他,以后我们的事,直接办理就是。”

  西门恭有一肚子话想和他娓婉相商,不料见面之后,他完全说出,这当然省事不少,便拢着袖子向他拱了拱手道:“那就有许多事费神了。”

  蔺二爷在烟灰缸上拿起那半支三五牌纸烟吸了一口,笑道:“我一切都明白,西门兄,放心,我们小小玩点生意,这是极普通的事,百物昂贵,不想点办法,难道教你我饿死不成?”说着,在身上摸出金晃晃的扁烟盒子,打开盖来,送到西门恭面前,微笑道:“官话当然也是要打的。你尽管去说你那一套,去走你的政治路线,这里商业上的经营,你不用操心。赚了钱,一个不会瞒你。”

  西门恭笑道:“蔺二爷岂是那种人?不过这样一来,我末免坐享其成了。”

  蔺慕如起身笑道:“我们一言为定,那面屋子里去坐。”

  “一言为定”四个字,结束了这一场谈话。

  恰好这一场谈话的主角西门德,正坐着轿子到了蔺公馆门首。在这个山城里玩轿班,虽不是寻常家数,但对坐自备汽车的人,显然还有一段距离。他一下轿子,看到门口停了好几辆汽车,便料着主人翁是在请客,站在台阶石上有点踌躇。心想,还是进去不进去呢?在某人门下来往,就得体贴着某人的心事。蔺二爷也自有他的秘密朋友,这时候是否宜进去打搅他?西门德这样揣摸着在主人翁面前的行动,而在他门下吃饭的轿夫,却没有体贴到他的意思,已经把轿后梢放的皮包拿了过来,双手递着交给他。他忽然省悟到大张旗鼓的来到蔺公馆,若是到了门口不进去,就向回走,让这三名轿夫看到,也耍笑自己无胆量,让公馆门口停的汽车吓跑了。无论怎么样,也不应在自己走卒面前丢人,以致引着他们瞧不起。这样一考虑,他就鼓起勇气来,夹着皮包挺胸走了进去。

  他到蔺公馆里来的相当熟了,平常可以直接到外客厅里去坐着,让听差去通知主人翁。只因今日门口有许多汽车,不便那样作,就站在传达室门口向传达点了一个头道:“今天二爷请客吗?”

  传达笑道:“西门恭先生也在这里。”

  接着他又数述了几个客的姓名。这些人里面,有几位是西门德所知道的,大概与西门恭有些政治关系,料着今日这一会,非同等闲,蔺慕如大概不会抽出工夫来会自己。他便故意做出一番沉吟的样子,笑道:“我该在今天晚上来就好了。”

  传达道:“客人都在楼上,现在楼下屋子里没有人。”

  他这意思就是让西门德在楼下屋子里等着。西门德笑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请你悄悄通知二爷一声,说我来了就是。”

  传达在前面走,西门德夹皮包在后面跟着。传达上楼去了,西门德也没有进客厅,只是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他以为西门恭在这里,蔺慕如必定将他邀了上楼的。一会儿那传达下来,向他摇摇头道:“二爷说没有什么事,请你回去吧。”

  西门德透着没有意思,只好夹了皮包缓缓走出大门来。

  可是西门德坐来的藤椅轿,斜放在墙脚下,三名轿夫,一个也不见了。走到门外四处张望了一下,也没有人影。他便喊着轿夫头的名字,高叫了几声何有才,但依然没有人答应。于是将手杖在地面上顿了几顿,皱着眉道:“这些混蛋,一转身就不见了。不是他们伺候我,是我伺侯他们了!”说着,唉声叹气的只管在门外走。这时忽然有人叫道:“博士,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回头看时却是慕容仁。

  西门德道:“二爷在请客,我不便上楼去,轿夫都跑了,我又走不了。”

  慕容仁答道:“你等着我,我立刻就出来,带你到一个好玩的地方走走。”说着向西门德陕了眼睛。西门德低声笑道:“有什么稀奇?在南京,我们就看着她当了两年歌女,到四川来,又是这多年,成了老太婆了。”

  慕容仁笑道:“不是那个,另外两位,保证满意。”

  他一路说着,已进门去了。西门德想道:“大概是囤的货又涨了价了,这家伙在劲头子上,还是不能不去陪他玩玩。不相干的事得罪了他,正事就办不成。”

  如此想着,他果然就在门口等着,没有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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