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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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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雄放了笔,也由屋子里跑出来,向四周张望着,自言自语的道:“果然的,有人大兴土木,我出去看看,吵得我头痛,简直没有法子写信了!”说着走向大门外去。 老太爷还在品他的酒,并没有理会这些。不多一会,亚雄走回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破烂短衣服的人,他们走到堂屋里,在灯光下向人点着头,叫道:“老太爷,宵夜?老太爷看他们上身穿了蓝布短夹袄,敞了胸口衣襟,那短夹袄前后各破有五六个窟窿,下面穿了短的青布单裤,都露出了两条黄泥巴腿,赤着双脚。而他们头上又恰是围绕了一圈窄窄的白布,这表示着他们是十足的当地人。还未曾问他们的话,亚雄道:他们工作得口渴了,要向我们讨口茶喝。” 老太爷道:“这外面打得哄咚哄咚作响的,就是他们吗?亚雄道:可不是?我原来以为他们是什么大户人家要盖洋楼过冬,其实不是,他们只是几个穷苦劳动工人替朋友帮忙。我只好不说他们了。尤其是这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病容呢!” 老太爷站起身来,向这两个人脸上看看,可不是就像涂了一层黄蜡一样吗?他们长长的脖颈子,尖削着两腮,都表现他们瘦到相当程度,因问道:“你们是泥瓦匠吗?怎么这深夜还在动工?” 其中一个人道:“老太爷,哪里是呀?我们都是卖力气的人。这一程子,天气不好,打摆子,轿子抬不动,家私也搬不动,在家里歇梢。” 老太爷道:“既然是休息,为什么又来作工?” 他皱了眉道:“老太爷,没有法子嘛!保长太婆儿过生日,没有送他的礼,保长不高兴,我们脾气又不好,和保长吵过架的。保上有了事,当摊我自然是摊我,不当摊我也是摊我。你要说是生病在家里歇梢,那更好,请你去出一身汗,病就好了。” 亚雄拿了一壶茶两只饭碗来放到桌上,笑向他们道:“你们喝吧。我并不卖你们的钱。” 这两人只管将茶倒了,两手捧了饭碗来喝。那个更瘦的人手里捧着碗,显然有些抖颤,口里喝了茶下去,呵出气来哈哈有声。老太爷看他越发抖得厉害,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工人端了碗茶喝,冷眼看了他,淡淡的向老太爷答道:“还不是脾寒又发了?夜摆子,硬是老火得很。” 老太爷道:“这个样子,怎样作工?你们保上有什么公事,我来和保长讲个情。” 病工人颤着声音道:“不用说情,老太爷,谢谢你,这个日子,有啥子活头?病死了算了吧!倒不是公事哟!” 老太爷道:“这就奇了,不是公事,你这样拚命去挣钱作什么?” 那个不生病的工人道:“哪里是啊?保长开的小店,地基坍了,每甲派两个人帮他忙,好把这地基平起来,明天一大早就要完工,免得耽误保长家里作生意。我们是甲长派了来的,不完工就回去,连甲长保长一下都得罪了。公事倒好说情,你不作,再派一个人来补缺。现在是作人情,怎好意思说情?说情就是不讲交情了。” 他两人说着话,竟把一壶热茶喝个干净。那病人点了头道:“谢谢。” 于是跟在那个没病的人后面走了。 区老太爷看了这情形,不免激起一片侧隐之心,便放下了杯筷,跟在他们后面走走,要看一个究竟。亚雄也跟了出去。出门一转弯,只在小巷子口上,见有一爿小杂货店,半截在平地上,半截木架支起,悬着屋脚立在陡坡上。正因为这陡坡崩溃了一块,以致支架这吊楼的木柱,有两根不能着地,于是有七八个工人拾石垫土,在柱子四周赶筑着地基。 那吊楼旁边正是倒垃圾所住,不但臭气熏人,而且踏着泥土乱滚,借着巷子口上一盏路灯的光,看有两个人影,远远的走进了这屋架下,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工作地了,杂货店隔壁是一爿小茶馆,保长办公处向来就在这茶馆里面。这证明刚才那病人并非说假话。老先生慢慢的移步向前,看那些人工作十分紧张,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虽然屋檐下有人看热闹,也没有理会。 这时,在巷子对面来了个人,操着纯粹的土腔说:“一天好几道公事,都是叫当保长的去作,作得好,说是应当的,老百姓哪个道谢过一声吗?个老子,叫保上老百姓办公,好像是替我保长办公,别个天天跑机关,见上司,磕头作揖,说好话,没得人看见,也没得人听见,老子真是冤枉!若是作坏了事,就是当保长的碰钉子,吃自己的饭,替公家作事,有啥子好处?跑坏了草鞋,也要论块钱一双。” 他口里罗哩罗苏的说着,慢慢来到路灯光下,看他穿了崭新的阴丹士林蓝布长衫,不知里面罩着长衣,还是短衣,下面却打了一双赤脚。他似乎也嫌这垃圾堆和臭水沟会脏了他的脚,走到这里,就没有向前走,远远的由上风头吹来一阵酒气。大概是这位保长刚由酒店里消遣回来,把酒店里的气味都带到这垃圾堆边来了。 他叫道:“杨老幺来了没得?” 在人丛里有人答道:“来倒是来了,他又在打摆子。” 于是有个人迎上前,走到保长面前笑道:“宗保长,我病了,不生关系,活路我还是作嘛!” 那宗保长举起手上的手电筒,向杨老幺脸上照了一照,区老太爷一看,正是刚才去讨茶喝的那个人。他哼了一声道:“有活路,你还是作!你知道不知道,有好几回摊你作事,你都没有来。要是中国人都像你这样,还打啥子国仗?你们不读书,又没有一点常识,这些话和你说,一辈子也说不清。后天本保要派十个人到仁寿场去,你也在内,你再不能推辞了!” 杨老幺道:“病好了,我自然会去。” 宗保长道:“你有啥子病?你是懒病!我告诉你,自己预备带一双筷子,一只碗,一床草席。” 杨老幺站在他面前,踌躇了一会,并没有作声,可是他也不肯离开,似乎他有什么话要问保长似的。宗保长道:“你有啥话说?” 杨老幺道:“到仁寿场要去好久?” 宗保长道:“我知道好久!又不是上前线,你管他要好久!” 这杨老幺几乎是每问一句话,都要碰钉子,本待不向下问,而事关自己本身利害,又不能放下,因又踌躇了一会子,才道:“不是别的,我身上的病实在没有好,若是去了,恐怕不会转来了。” 宗保长喝了一声道:“你把死吓哪个!我是奉有公事的,不怕你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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