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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谢舞有深心请看绣履 行歌增别恨拨断离弦(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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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树皱了眉道:“别的都罢了,只是在同乡方面挪用了几百块钱,非得还人不可。叔叔好久没有由天津汇款来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筹划一点?只要这款子付还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 伯和道:“你要多少呢?” 家树沉吟了一会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筹不齐,就是三百也好。” 伯和道:“你这话倒怪了,该人五百,就还人五百;该人三百,就还人三百;怎么没有五百,三百也好呢?” 家树道:“该是只该人三百多块钱。不过我想多有一二百元,带点东西回南送人。” 伯和道:“那倒不必,一来你是赶回去看母亲的病,人家都知道你临行匆促;二来你是当学生的人,是消耗的时代,不送人家东西,人家不能来怪你。至于你欠了人家一点款子,当然是要还了再走的好,我给你垫出来就是了。” 家树听说,不觉向他一拱手,笑道:“感激得很。” 伯和道:“这一点款子,也不至于就博你一揖,你什么事这样急着要钱?” 家树红了脸道:“有什么着急呢。不过我爱一个面子,怕人家说我欠债脱逃罢了。” 伯和料想他一二月以来应酬女朋友闹亏空了,何小姐本是自己介绍给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钱,自己也不便于去追究。于是便到内室去,取了三百元钞票,送到家树屋子里来。他拿着的钞票五十元一叠,一共是六叠。当递给家树的时候,伯和却发现了其中有一叠是十元一张,因伸着手,要拿回一叠五元一张的去。家树拿着向怀里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当替我饯行了,多借五十元与我如何?” 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过多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将来一算总帐,我怕姑母会怪我。” 家树道:“不,不,这个钱,将来由我私人奉还,不告诉母亲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身上掏了钥匙,去开箱子,假装着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却把箱子里存的钞票,也一把拿起来,揣在身上,把箱子关了,对伯和道:“我就去还债了。不过这些债主,东一个,西一个,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呢。” 伯和道:“不到密斯何那里去辞行吗?” 家树也不答应他的话,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门来了。今天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样考虑,看见人力车子,马上就跳了上去,说着“大喜胡同,快拉”。人力车夫见他是由一所大宅门里出来的,又是不讲钱的雇主,料是不错,拉了车子飞跑。不多时到了沈家门口。家树抓了一把铜子票给车夫,就向里跑。 凤喜夹了一个书包在胁下,正要向外走,家树一手将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学了。我有话和你说。” 凤喜看他虽然笑着,然而神气很是不定,也就握着家树的手道:“怎么啦?瞧你这神气。” 家树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 凤喜道:“什么?什么?你要回南去!” 家树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里的电报,说是我母亲病了,让我赶快回去见一面。我心里乱极了,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车,我就搭今晚上的车子走了。” 凤喜听了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卜的一声,胁下一个书包,落在地上。书包恰是没有扣得住,将砚台墨水瓶书本所有的东西,滚了一地。沈大娘身上系了一条蓝布大围襟,光了两只胳膊,拿起围襟,不住的擦着手,由旁边厨房里三脚两步走到院子里,望着家树道:“我的先生!瞧,压根儿就没听到说你老太太不舒服,怎么突然的打电报来了哩?” 说毕这话,望着家树只是发愣。 家树道:“这话长,我们到屋子里去再说吧。” 于是拉了凤喜,一同进屋去。沈大娘还是掀起那围襟,不住的互擦着胳膊。家树道:“你们的事我都预备好了。我这次回南迟则三个月,快则一个月,或两个月,我一定回来的。我现在给你们预备三个月家用,希望你们还是照我在北京一样的过日子。万一到了三个月……但是不能不能,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总得赶着回来。” 说着,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两卷钞票来,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给沈大娘,然后手理着钞票,向凤喜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少买点东西吧。我现在给你留下一百块钱零用,你看够是不够?” 那沈大娘听到说家树要走,犹如青天打了一个霹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及至家树掏出许多钱来,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现在家树又和凤喜留下零钱花,便笑道:“我的大爷!你在这里,你怎样的惯着她,我们管不着,你这一走,哪里还能由她的性儿呢。你是给留不给留都没关系,你留下这些,那也尽够了。” 凤喜听到家树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意思,不哭,又觉得心里只管一阵一阵的心酸,现在母亲替她说了,才答道:“我也没有什么事要用钱。” 家树道:“有这么些日子,总难免有什么事要花钱的。” 于是就把那卷钞票,悄悄的塞在凤喜手里,凤喜道:“钱我是不在乎,可是你在三个月里,准能回来吗?” 说着话,坐到椅子上,两手伏在茶几上枕了头。 家树道:“我怎么不回来?我还有许多事都没有料理哩。而且我今天晚上走,什么东西也不带,怎么不回来呢?” 说着,便在身上掏出那张电报纸来,因道:“你看看,我母亲病了,我怎能……” 凤喜站起来,按住他的手,向着他微笑道:“难道我还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干脆不来就是了,谁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挨上几棍子;可是我心里慌得很,怎么办?” 于是就牵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前,果然隔着衣服,兀自感觉到心里卜突卜突乱跳。家树便携着凤喜的手到屋子里去,软语低声的安慰了一顿;又说关寿峰这人,古道热肠,是个难得的老人家,回头我到那里去辞行,我就拜托拜托他常来看看你们,你们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我知道他准不会推辞。凤喜道:“你留下这些钱,大家有吃有喝,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别去麻烦人家了。” 家树道:“这也不过备而不用的一着棋罢了。谁又知道什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没事呢?” 凤喜点点头,家树把各事都已安排妥当了,就是还有几句话,要和沈三玄说,恰是他又上天桥茶馆去了,只得下午再来一趟。在沈家坐了一会,就到几个学友寓所告别;然后到关寿峰家来。 这时见寿峰光了脊梁,紧紧的束着一根板带在腰里。他挺直着一站,站在院子当中,将那只筋纹乱鼓着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紧身衣服,把父亲那只胳膊当了杠子盘。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嘻地望着。秀姑正把一只脚勾住了她父亲的胳膊,一脚虚悬,两脚张开,做了一个飞燕投林的势子。她头朝着下倒着背向上一翻,才看见了家树,卜的一声,一脚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哟!客来了,我们全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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