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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4)


  寿峰道:“放着后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贫的。”

  秀姑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默然。这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贫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他说什么。

  家树看到关寿峰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来看,就有三天不曾到医院里来。秀姑又疑惑起来,莫不是为了我那天对他很冷淡的,他恼起我来了。人家对咱们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们还对人家冷冷淡淡的,当然是不对,也怪不得人家懒得来了。及至三天以后,家树来了,遂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便对家树道:“你送的那部小说,非常有趣,若是还有这样的小说,请你还借两本我看看。”

  家树道:“很有趣吗?别的不成,要看小说,那是很容易办的事,要几大箱子都办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种的?”

  秀姑想了一想笑道:“像何玉凤这样的人就好。”

  家树笑道:“当然的,姑娘们就喜欢看姑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来吧,你看了之后,准会说比刘香女强,那里头可没有落难公子中状元。”

  秀姑笑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难公子中状元,只要是有趣味的就得了。”

  家树在客边,就不曾预备有多少小说,身边就只有一部《红楼梦》,秀姑只说借书,并没有说一定要什么书,不如就把这个借给她得了。

  当日在医院里回来,就把那部《红楼梦》清理出来,到了次日亲自送到医院里去。秀姑向来不曾看过这种长江大河的长篇小说,自从看了《儿女英雄传》以后,觉得这个比那小本子《刘香女》、《孟姜女》强得多,因此接过《红楼梦》去,丝毫不曾加以考虑,就看起来。看了前几回,还不过是觉得热闹有趣而已。看了两本之后,心里想着幸而父亲还不曾问我书上是些什么,因此只将看的一本《红楼梦》,卷了放在身上,拿出来坐着离父亲远远的看。其余的都用报纸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摆着那部《儿女英雄传》,英雄传上面,又覆了一本父亲劝她看的《太上感应篇》。

  关寿峰虽认得字,却耐不下性子看书,他以为秀姑看书,无非解闷,自己不要看,也不曾去过问。秀姑看了两天以后,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家树又来探病来了,因问秀姑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么地方了?秀姑还不曾答复,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床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

  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几回罢了。”

  家树见她说得前后颠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寿峰躺在床上,脸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寿峰说话。秀姑是一种什么情形,却没有理会。医院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谈一会便走了。秀姑见他是这样来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为什么又拿这种书我看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么字迹放在书里头?想到这里,好像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裹打开,把那些未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擞了一番,随后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后一本,果然有一张半裁的红色八行,心里先卜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过来看时,上写九月九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

  秀姑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

  晚上父亲睡了,躺在床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后来直觉得眼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当当敲过三下,心想糟了,怎么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了电灯,闭着眼睡。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白醒的;走廊下那挂钟的摆声,嘀嗒嘀嗒,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同时《红楼梦》上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樊家树,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能让咱们挑眼,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他是个维新的人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

  想到这里,不知怎样,自己便果然在公园里了。家树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关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怎么跟了人上公园来?”

  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父亲。急得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寿峰又对家树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人,我只说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骗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

  说时,一把已揪住了家树的衣领。秀姑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浑身汗如雨下,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定了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寿峰方才醒来。一见秀姑,便道:“孩子!我昨夜里作了一个梦。”

  秀姑一怔,吓得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寿峰又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

  秀姑笑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么。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作梦的,天天晚上作梦,还管不了许多呢!”

  寿峰笑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

  秀姑不敢接着说什么,恰是看护妇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但是在这一天,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像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那可成了笑话了。

  她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期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那看护妇见她右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动,先还不注意她,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到她身后,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这看护妇本也只二十岁附近,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其媚。她已剪了发,养着留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院长因为她当看护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

  寿峰这病室里,就是她管理,终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机。她常笑问秀姑,家树是谁?秀姑说是父亲的朋友,那看护笑着总不肯信。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情不自禁,将书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贾宝玉吧!”

  这一嚷,连秀姑和寿峰都是一惊。秀姑还不曾说话,寿峰便问谁的宝玉?女看护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秀姑都大窘之下。可是寿峰依然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要知她们怎样答话,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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