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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吃过了饭,催着茶房把碗收了去,赶快就掩上房门,打开箱子来,把冬夏衣服清理了一阵:夏衣虽有这几件,这个日子拿去当,当然是当不起钱的冬衣呢,因为以往捧女友逛窑子,钱都花在人家身上,自己不曾制衣,现在只有一件毛绳褂和一件驼绒袍,其余便为半新旧的西服,当不起钱的。自己捡着衣服,踌躇了一会,忽然将脚一顿,心想也就是这几件衣服了,与其今日当一件,明日当一件,那样每次拿块儿八毛的花着,当光了,也不会止一回痒,倒不如孤注一掷,一次全当了,还落个痛快花用。主意想定,便把十几件衣服叠束在一处,将一个包袱来包裹了,依然把箱子锁好,然后叫了茶房进来,告诉他道:“你给我雇一辆车到上海银行,我要去提款,顺道在我朋友家里耽搁一会儿,我有些不要的旧衣服,送到朋友家里去存着。”

  茶房听了倒有些奇怪,我一个公寓里的佣工,哪里能干涉客人的行动,你要出门就出门,何必还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只是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不便驳他,就答应着出去雇了一辆人力车。

  惜时自提了包裹,坐上车去,到了半路上,知道这车夫常在公寓门口歇着的,故意说他走得太慢,车钱照给了。另换了一辆人力车子,到当铺里去把衣服当了,大小衣服是十七件,当铺里只当了十七块钱,自己也不便和当店伙计争论,将当的钞票向腰里一塞,立刻胆子壮了起来,许久许久的时间,身上不曾揣着许多钱了,如今有了十七块钱,比以前身上有了一百七十块钱还要高兴十倍,立刻在烟店里买了一盒上等香烟,余钱在身上揣着零用,很坦然地坐了一辆人力车回公寓来。

  虽然天下的雪片,下得正紧,然而已不是上午出门踏雪那种观感。自己坐在车篷里面,口里卸了烟卷,眼看着地上的雪铺着有尺来厚,雪里拖了几条车轮的长痕,和零乱人脚印,划破了那一望无际的白色,心中可就想着,天下的事,实用和美观,总难一致的,为了地上的雪景好看,我们能不踏着吗?做人也是一样,处处要受用,处处又要顾全面子,是不容易办到的。我今天算是对公寓账房,顾全了面子,然而十几件衣服,恐怕是有去无还的了。既是不能够再当二次衣服,趁着今日有了面子,马上搬到会馆里去,第一是省了房钱。第二呢,有钱吃一餐,无钱饿一餐,也很自由,不用得去受公寓账房的逼迫,有了十几块钱,在会馆里就可以住一个月,有一个月之久,难道我还想不出一点办法?早知如此,倒不该去找同乡四处碰壁了。他如此想着,心里真是异常地宽展。看到天上飞的雪片,也不像上午那样漠不关心,也赏鉴起来。平常的一条胡同,在下过大雪之后,便觉得二十四分的寂静。重的橡皮轮子,在冻雪上碾着,只是扑扑瑟瑟地响着,眼看着前面,有一带红墙,掩护着一扇小小的圆框庙门,在门顶墙头上,垂下两丛雪树,红白显明,很有画意。

  惜时心里便想着,北京这市上,随时随地,很容易地发现东方之美,只是市政办得不好,无处不脏,把美点常是埋没掉了。要不然,偌大的北京,真是令人舍不得走。如此想着,眼睛就不住四周观看,恰是这个时候,迎面一辆无篷的人力车,拉将过来,车上坐着一位披枣红厚呢大衣的女郎,蓬松黑发迎人,露着雪白而带红晕的面孔在皮领子外面。

  惜时觉得这位雪中美人,很是美丽,然而要仔细看时,车子一来一往,就走开了。立刻回想起来,这人好像是白行素,看她那样子,好像是对我还微微地一笑,只是自己的目光太迟钝,没有看出来,然则她对我,并不记前怨吗?我这次失败到如此地位,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若是她知道的话,真会笑死了,第二次我要见着她还有什么面目?我必定奋斗,奋斗给大家看看,就是对她,也会有办法的,我还有十几块钱做资本,我就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吗?有了,我再冒一次险,试试看,若是这次冒险成功,我就什么事都解决了。他想着,就吩咐车夫暂不回公寓,改路去办那一件事。正是:

  岂无绝处逢生活,只是迷途返却难。

  §第二十回 起贪魔炉边成绮梦 涉虚想纸上作高谈

  却说黄惜时当得了十几块钱,正要回家去,走到半路上,忽然变起计划来。心想,我要做一番事业,非发一笔浑财不可,刚才由大街上经过,看到电车上挂的广告牌,有“头奖志喜”四个字,这不知道是谁人中了奖券?这个人假如也是像我这样的穷光蛋一个,有了这笔钱,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多么痛快呢!管它呢,我也去碰碰看。如此想着,他就吩咐车夫跑上大街,向彩票店里来。

  那彩票店门口挂着大红绸彩,上面缀着斗大的金字。一副上是“头奖志喜”,一副是“又中二奖”。柜台外面,悬了好些红牌字,上面写了粉字,乃是各种奖券的名字,和开彩日期,其间有块加大的牌子,上写着:“头奖五万元,本月十日开奖,每张五元,每条五角。”

  惜时看了,心里不觉一动,一张五块钱,我就是买一张,也不过去我所有的三分之一,于我的经济状况,绝没有什么损失,绝对不用犹豫了,于是走进店去,就掏出一张五元钱钞票,要买一张五万元头奖的彩票。店伙收了他五元钞票之后,将一个印着红字的封套,套了一张奖券。两手捧着,隔了柜台,连向惜时笑道:“恭喜恭喜!上次我们卖出那张头奖去的时候,有个螬子在上面爬着,当时我们就说,准可以中奖,现在我们给您拿这一张奖券的时候,也有个蟢子在上面爬着,这岂不是一个好应兆吗?”说着,把那奖券交到惜时手上。

  惜时抽出奖券来看时,上面列着的数目字是五个,每一个数字隔上一个圈,非常地整齐,心里想着:这张奖券真有些奇怪,好几个应兆碰在一处,莫非我真是要中头奖吗?接着奖券在手里,犹豫了一阵,嘴角微笑了一笑,那店伙道:“这里还有几种奖券,开奖的日期更近,你先生还要不要呢?”

  惜时心里想着,难道靠这一回,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出去拼一下子吗?他心里想着时,人就靠了柜台站住,两手不住地颠倒着那奖券封套,人就出了神。

  那店伙看他那犹豫的样子,知道他还有购买奖券的可能,便笑着向他一点头道:“您贵姓?”

  惜时答应是姓黄,伙计又道:“你府上住在哪儿?将来您要是中了奖,我好到您府上去报信。”

  惜时听了这话,不由心里……动,便道:“现时我住在太平公寓,将来也许我要搬到会馆里去住,好在开奖的日子,我一定要到这里来一趟的,你想,有钱可捞,我还有个不来的吗?”

  伙计听他的话,简直就是接受了再来两张。于是又把头奖一万元,头奖二万元的奖券,卖了五张给他,一共又是十块钱。

  惜时身上,所剩已无几了,不过他花了这笔钱,是抱有无限希望的。一种抛砖引玉举动,以为此后一线生机,都靠这十几块钱去转圜。这十几块钱,绝对不能认为是白花,所以把那些买的奖券,向店里要了一张报纸,整整齐齐地包好,揣在身上,然后坐车回公寓而去。

  坐在人力车上的时候,想着奖券有如此之多,若是全中了头奖的话,大概有十几万元,那还了得。想着,自己又摇了摇头,天下没有这个道理,所有头奖的奖券,都在北平,都由这家店里卖出,都由自己买得,天下固然有巧事,可是也不能巧到这种程度。这许多张奖券里面,能中那张五万元的,是千好万好!或者中二万元的,勉强也可以敷衍,若是只中一万元的那张,对于自己用途的支配,就有点左支右绌,买了这多张奖券,大概总不能一点希望都没有吧!

  想时,又在身上把买的奖券都拿了出来,将号码的数目字,各念了几遍,然后闭着眼睛,心里把那数字再念上几遍,于是再套好了揣到身上去,可是这奖券不是一张,记得这张的数目,就记不得那张的,就算记得,又把五万元头奖的,当了一万元头奖的。越默记越糊涂,只好又把那些奖券拿出来重看一遍。心里可又想着,不必看了,若是抽出来送进去,抽得丢了一张,也许那张就是头奖,丢了多么可惜,这样想着,不由自己吓了一跳,立刻把所买的奖券,一张一张,从头数了一遍,一张也不少,这才每张用他自己的封套,一齐套好了,然后叠着揣到袋里去。

  揣到袋里的时候,而且用手按了一按,怕是搁在衣袋里会弄丢了,而且那只手就是这样隔住衣服。按着口袋,一直等到了公寓门口下车掏车钱,才把那手放了。到了公寓里,第二个感想,跟着就来了。自己不是说了大话,今天拨付房饭费吗?现在身上的钱都买了奖券了,哪里拿得出一二十块钱付公寓费。心里只这样一动,似乎脸上就露出了畏缩的样子。那账房先生刚由里面出来,一见了他,就半鞠着躬道:“您回来啦?”

  这在北京生意买卖人,是一种极平常的礼节,可是惜时听了,仿佛就像人家含有一种讥笑的意思在内,以为以前说了大话,这几个房饭钱不算什么,何以到了现在一毛钱也没有掏出,但是这个哑谜,不能让人家随便猜破,能瞒一时就是一时,于是乎挺了胸脯,板着面孔向账房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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