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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老听差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就不敢说了。接着外面有人喊了一声:“饭来了。”

  老听差便出去提了饭盒进来,将这事牵扯开去,揭开饭盒盖子,端一大碗蛋炒饭,一小碗红烧牛肉,又是一碗口蘑豆腐汤。老听差笑道:“我和您做主,叫了两个菜,让你吃饱一点,明天好去过考。”

  惜时笑着点了一点头,自己也觉这饭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大可一饱。但是扶起筷子来,吃了两口饭,便觉难于下咽,夹了一块牛肉在嘴里咀嚼着,虽然感到有点咸味,那肉质就像木渣一般,口蘑豆腐汤,以前很爱喝,今天一见之下,也是不动心,勺子也不曾伸到碗里,放下筷子,向老听差一挥手说:“你收了去罢!”

  老听差道:“呀!黄先生。你怎么一点东西不吃。”

  惜时摇了一摇头道:“不能吃,心里已经有些向上翻了。”说毕,又伏在桌子上。

  老听差这倒相信他实在有病了,未便如何打搅,捡着碗就走了。惜时也是心里纳闷,既不热,又不发寒,只是浑身感到疲倦,会这样抗着重病似的,难道真是两天用功用过分了,那就未免笑话,勉强喝了一碗茶,还是解衣上床,只因睡得很早,次日天色一亮,就醒来了。因为休息一整夜的时候,此刻觉得精神振作一点,心想:昨天一场,考得很得意,总算碰上了,若是场场都如此,就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何必不去考。于是按了钟点就向学校里来。

  在家里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如常了,所以鼓了勇气出门,但是到了学校门口的时候,似乎心里忐忑乱跳,人有一点站立不住。这个样子,要去过考,当然是不行。如此想着,正待转身,恰是适逢机会,米锦华手上捧着墨盒和毛笔袋子走了进来,那笔袋子是用蓝布做的口子上用宽紧带子锁了,大概是带子不曾锁得好,她起身上台阶的时候,身子跳了两跳,把布袋子里两支毛笔,一齐滚了下来,落到台阶下去,惜时正站在台阶下层,有一支笔扑的一声,射到他的脚下,米锦华看了一看,很不愿上前来拾起。可是也不能置之不顾,站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未免发呆。

  惜时也看出她为难的情形来了,就一弯腰将那支笔捡起,把其余落在远处的一支笔,也一同捡了,然后送上台阶,交到米锦华手上,锦华见他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手上接着笔,就向他微笑点头道:“劳你驾!”

  在她这一笑之间,露出了她两排又齐又白的牙齿,由那红嘴唇一托,真是妩媚动人。惜时便也点点头。因不知道要说一句什么话好,呆了一呆,急忙之间,惜时的话不曾说出,她已经回身走远了。惜时一想,她或者对我余情未断,以前她毅然决然和我绝交,总是气头上的事,未必能恼恨到底,若照一班人说,她是个拜金主义者,那么,她对朋友之间,更无所谓厚薄了。这且不管她,我要到堂上再去看看,看她和徐子诚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事到如今,我纵然不希望覆水重收,我要看出她的所以然来,我必定把收藏的相片拿出来质问质问她,也好出我一口恶气。如此想着,把病又忘了,遥遥地跟着米锦华一路上课堂,来到了课堂上。先生还不曾来,同学们隔着座位,大家纷纷议论,米锦华却坐在她的位子上,用了一把小刀子,只管削铅笔。她低着头,眼光只射在刀口与铅笔尖上,满考场的人说话,她都不去理会。惜时看到,深以为怪,怎么她倒有不乐之色,莫非她怕考。一人远远地坐着,只管在人丛中用眼光打量着她。

  不多一会儿,那个华侨学生徐子诚进来了,她不曾抬头看,似乎这姓徐的身上有一种香味,自然可以让人知道一般,他那里一走过来,米锦华早已站了起来,笑嘻嘻地和他点了个头,这分明是全教室同学,都不在她眼里。而她眼里,只有一个徐子诚了。惜时本来身体有些支持不住,这时又羞又气,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其白如纸,伏在位子上,两眼发赤,竟是一动也不动。

  孙贯一坐在他前排一个位子,一回头,低声笑道:“你瞧见……”

  一句话未完,就改口道:“老黄!你怎么了?”

  惜时两手伏着桌子,头一点哼了一声。孙贯一站起来,摇着他道:“你的脸色太不好看,你怎么了?”

  他以为摇撼着他,他可以说两句话,不料他随着这身体摇撼之时,人坐不住,向桌子下一溜,就坠下去了。同学们一见,啊哟了一声,连孙贯一也手足无所措。要知此君病体如何,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 病丑难宣永蒙不洁 创深未复更痛无居

  且说,黄惜时由椅子上向下一坠,全堂的学生都惊动了。附近座位的学生,都将惜时包围着,在远处的学生,也纷纷站立起来,都向这里望着。全教室都紊乱了,就没法维持秩序,这一堂主考的教授,只得把办事人找来,用两个斋夫,将惜时抬了出去。他在椅子上坐着的时候,人还是清清楚楚的,可是由椅子上一溜下地之后,人就昏迷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亲密的同学,学校里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在北京,现在此人病势这样沉重,当然很危险,已没有什么考量的机会,马上找了一辆汽车,将惜时送到医院里去医治。

  他这种昏迷的缘故,不过是一时的感触,只要和他打上一针,也就恢复原状了。他醒了过来,自己已是身卧在二等病室的一张床上,鼻子里先嗅到一股子浓厚的药水味,及至睁开眼来,才明白了身子何在。那床脚头有个中年的女看护,斜侧了身子站着,床头也站了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医生,他嘴上有很长的浓厚胡子,鼻子上架了大宽边眼镜,挡住他锐利的目光,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他手上套了橡皮手套,两手微微搓挪着,在他那庄严的态度上,又显出许多沉思的神情来。

  惜时看清楚了,定了定神,才问道:“大夫!我是什么病?”

  那大夫淡淡一笑,反问道:“你觉得身体怎样?”

  惜时道:“只是周身酸痛难过,也说不出是有怎样的毛病。”

  大夫道:“你以前得过淋症吗?”

  惜时看了女看护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答复,很低的声音答道:“没有这个毛病。”

  大夫点了点道:“这病得了几天呢?”

  惜时听说,倒吓了一跳,自己只知道精神疲倦,并不知道得了什么淋症。这样说,自己是染了花柳病了。这让人知道了,是多么难为情。便踌躇着道:“我有这个病吗?我自己并不知道呢?”

  大夫道:“难道小便的时候,有点痛痒,你都不觉得吗?”

  惜时低了声皱着眉道:“有点痛,自己也不以为意,我是这几天预备功课,受了一点累,加上又受了一点新的刺激,所以病倒了。”

  大夫点点头道:“你的病很复杂,先把你昏迷的病治好了,再和你治淋症,大概你这种病,明天就好了,再开始和你洗治淋症。而且你身体这样坏,是否有别的毛病,这很难说,明天要检查检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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