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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行素道:“电影真不必看。晚上月亮好,公园里散散步,这个倒也不要紧。”

  惜时大喜,笑道:“那么,我们就可以走了,等到有了月亮,我们就一路踏月回家,又卫生,又清雅。”

  行素道:“你说的事,就是玩,都有这样好,怪不得你的信,说得理由头头是道了。男子的嘴,向来都是变化无穷的。”

  惜时虽要不承认她这话,然而她的话,并不是恶意的,很有些俏皮的味儿哩!一个女子说俏皮话的时候,那一种眉飞色舞的样子,令人有一种极甜蜜的感触,加之行素向来不大闹着玩,这俏皮话,就更有趣了。当时二人坐了车,一路到了公园。

  这虽是十月的天气了,恰是连日晴暖,游人还是不少。那柏树林子,颜色是刚刚苍老,树梢上抹着欲落未落的残阳,映着社稷坛的红墙。故宫的黄瓦城楼,真个如图画一般。其余的树,这时叶子都半黄了,尤其是水边几棵杨柳,让太阳照着,更摇曳着金黄的颜色,非常好看。

  惜时陪着行素,斜背了阳光,坐在水池边的露椅上,因笑道:“我们幸运啦,会生在这社会文明的时代,要不然,我们想一同坐着看这秋景,如何能够?”

  行素道:“坐着同看秋景,这也没有什么出奇,算得什么幸运哩?古人就都没有看过秋景吗?”

  惜时道:“虽然看过,要男女都很平等地成为朋友,可以随便出来玩,古人可没有呀!”

  行素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原来社交公开的缘故,只要是男女在一处玩,有女子在一处玩,男子们就认为是幸运!是这样解释吗?”

  惜时不料正想敷衍行素的一番话,大有侮辱女性的嫌疑,这话可就不好说了。便默然望着杨柳梢头的日落黄光,和头上的一阵归鸦,看着好像是很有味,只管出神看了去,就不再答行素的话了。

  行素扑哧一笑,向惜时道:“你的话,怎么如此不经驳?我随便说一句,你就不能回答了。”

  惜时笑道:“我仔细想想我的话,果然不大高明。也许是我欢喜过分,所以说出这种话来。”

  行素笑道:“你的话果然不大高明,这欢喜过分四个字,是从何而来的呢?”

  惜时更没有什么话可答,索性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又恢复了他以前的舌锋,牵延不断地向下谈起来。

  说着话,不觉已是夜幕渐张,东方一轮待圆的月光,带着一片清华的光彩,远远地发大起来,射到树上山上以及水面。这地上的月色,向东一直连到大片的体育场上,望去犹如人在水中一般。惜时不觉失声叫了一句:“好月色!”

  行素道:“今年的月色,怕只有这一次了。再过一个月,北方也许下雪了。”

  惜时道:“正是这样。我觉得人生要及时行乐,方不负了这宝贵的青春!像我们这时候,知识刚刚有一点,知道什么叫做人生了!知道什么叫快乐了!又在年富力强的日子,多么好哇!这正是黄金时代了。”

  行素笑道:“黄金时代四个字,就是这样解释吗?你完全错了。不过黄金时代的四个字,我倒承认的。因为就是你最后一句话,彼此年富力强,既有充量的经济来帮助我们,又在高等学府里,日日和知识阶级的人往还,精神物资两方面,都得着安慰,多么便利!但是这种生活,能维持多久,是不可知的。就是能维持永久下去,可是年岁就不同了,所以我也喜欢黄金时代。我也宝贵黄金时代。但是不在乎及时行乐那句话,我以为当借着这点黄金做本钱,做出一番事业来呢!你觉得我这话酸不酸?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有点煞风景了。”

  惜时从露椅上一站起来,拍着手道:“不,不,你的话全对了。只是还该补充一点,在你所说种种的好处之上,我又有了这样一个好朋友,更是黄金时代了,我永远忘不了今晚。”

  行素笑着,也站了起来道:“我说男子们的功夫,都在嘴上了。”说着,踏了月色,只拣可以望着月亮的地方走去。惜时不发一言,紧紧的在后面跟着。

  不觉绕了大半个圈圈。走到公园后御城河边,这时已秋深了,河里的荷叶,一齐都败完了,恰有几根枯梗子,立在清水上。那整轮的月亮和着天空的星斗,一齐倒入水底,这御城河望去有无限地深,一阵微微的晚风吹来,将水底下的天光星月,一齐摇动了。月轮斜照的地方,恰有一丛高柳,簇拥着一个宫城的角楼,那角楼也和杨柳一齐倒影在水里。惜时和行素背着高大的柏树林子,靠着石栏,望了月中水色,水中月影。晚风从水面上吹来,不但不凉,反觉耳目干净,精神安静起来,惜时道:“今天夜色真好!我永远忘不了今晚。”

  行素道:“你这话连说两遍了。”

  惜时笑道:“可不是吗?”就微吟着诗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说时,抬头望着月亮。

  行素笑道:“你倒会念两句旧诗。”

  惜时道:“作不来罢了,难道念还念不来!”

  行素道:“听你念这诗,很有替嫦娥惋惜的意思,其实真有嫦娥这个人,始终跳出是非场外,看人家团圆离别,犹如演戏一样,那多么有趣哇!”

  惜时用了许多功夫,要得行素一点表示,都不可能。现在微微知道行素一点意思,竟是愿意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未免大失所望,于是就守着缄默,不再说话了。要知他们这晚一游,如何地结束,下回交代。

  §第七回 对女儿居楼前枯坐 作蝴蝶舞花下重逢

  却说惜时和行素只管讨论月亮,讨论得彼此有些意见不同起来,惜时却有些失望,看她的意思,赞成嫦娥碧海青天夜夜心,竟是愿意守独身主义的了。女子守独身主义,虽然是口头禅,然而对于交情浓厚,有了婚姻希望的,不应该这样表示,若是这样地表示,那简直就是拒绝婚姻的要求了。这样想着,惜时觉得是万分地兴味索然。站在行素身后,默然无语。

  行素回转身来笑道:“你又在想什么呢?”

  惜时笑道:“我没有想什么?”

  行素道:“说着话,你突然不做声了,分明是有所感动,怎样说没有想什么呢?”

  惜时道:“我想是在想一件事,但是想入非非,不在本身问题以内了。我想男女婚配,也是人之常情,为什么现在的女子,都喜欢说守独身主义,不管事实上是不是如此!若照这样说,天下的女子,都守独身主义,这人种岂不要绝灭了。”

  行素道:“你何以想到这个问题上去?”

  惜时顿了一顿,又笑了一笑,才道:“刚才你说嫦娥的生活好,可以站在一边看别人离别与团圆,那么,谁又该做离别与团圆,给别人看的。”

  行素这才想起自己一句闲话,惜时多了心了。因笑道:“你这人真是到处多心!无论听到什么话,都有研究的价值了。”说完了这一句,行素连忙走开。就由柏树林子里,走上了大路,踏着月色,一步一步地,数着脚儿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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