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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联袂闲游蹑踪作幻想 倚栏小立拾帕赏余香(1)


  薛爱青却将贾叔遥招待到客堂里,供过了茶烟,于是一点也不隐瞒,把始末告诉他,因道:“一个朋友,送我一只戒指戴,这也很平常的事,为什么许多人,就要大惊小怪起来?”

  贾叔遥道:“这也因为你是社会上有名的人,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注意。若像我们,就是送十只戒指给人,或者人家送十只戒指给我,也没有哪个会来管这一桩闲事。这一件事,人家说过去也就算了。若是一定更正过来,更是会让人家注意。”

  薛爱青道:“我倒不怕现在有人骂,就是怪这话越传越厉害,回头弄假成真。”

  贾叔遥笑道:“这我又要批评一句了。假也好,真也好,这事不碍着旁人,全靠薛老板自己。薛老板愿意弄假成真,我想无论是谁,还是假的,那也过不下去。薛老板愿意老让他假着,一辈子也真不了。只要您自己拿定主意,旁人爱说什么让他说去,那都是瞎扯淡。”

  这几句话,倒真打入她心坎里去了,因笑道:“据您这样说,我就不必管了。可是现在还有人请我拿出钱来办机关报,专门替我自己鼓吹呢。要是鼓吹没用的话,我倒不必去花这笔冤钱。”

  贾叔遥笑道:“我多少和报界有点关系,薛老板这话,可把报界人挖苦透了。要知道开一家报馆,究竟和开一家烟卷摊子不同一点呀。”

  薛爱青笑道:“贾先生真不信吗?您想我总不是那种角色,会绕着弯子来挖苦人。我给您一个东西瞧瞧,您就相信我不是撒谎的了。”

  说着话,就到屋子里去拿出一张稿子递了过来,笑道:“我还怕失落了,放在保险箱子里呢。”

  贾叔遥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硬料格子洋纸,格子原是蓝色的,这却像作新式簿记一般,另外又把红线拦了。上面写的字,正正端端却是一笔卫夫人体的小楷,开头一行,乃是梨花日报预算,即呈薛爱青老板批准。计开,每月印刷费一百八十元,纸张费八十五元,用编辑一位兼校对,月薪二十五元,报差一名兼信差,月薪十元……再望下看,都是一笔款子兼几笔用的,一共有四百多元的预算。随后又附着一行小注道:其房屋电灯电话等各费,因设在舍下,均可省去。人工一层,凡是舍下之人,均可当作家事,出而维持,乃有事半功倍之效。办报之便利,未有如此轻易者。贾叔遥噗嗤笑道:“预算案开得这样文气通天的,我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这人的学问倒也不凡啊!这真是新闻界的人吗?”

  薛爱青笑道:“现在您相信了。那天我看了这张预算,连忙退还他,说是请您找别人帮忙吧。我一个女戏子,哪有这大的力量,一个月拿出几百块钱请人来办报。他就说这原是开支,但是报馆也还有收入。可抵销一半,其实你能拿出二百多元来,报也就办成功了。”

  贾叔遥笑道:“没有的话。天下岂有如此容易办的事业?”

  薛爱青道:“您说这钱少了吗?可是真要照他的话办,连这么些个钱不要呢?他现在倒住了一所二十四块钱的屋子,打算拨出两间厢房来,专门办报。听说有个大学生,家里寄了钱来,到手就花光,现在不能住公寓,住在他家里。他要是把报办起来了,这个学生就给他办事,工夫算是抵了房饭钱。不然,他就会轰大学生出门的。据说,就只要买点儿纸,给点儿印刷费就得了,共起来也不过百多块钱。有几家戏园子里,他还能找点儿广告费。实在的话,我只要能贴补他们六七十块钱,他这报就维持住了。”

  贾叔遥偏着头想了一想,口里念道:“梨花日报?梨花日报?”

  于是点了点头,笑起来道:“有这家报没这家报,我不知道。可是据他这一篇话说起来,果然是个小内行才说得出来的。不过他开口要四百,便不算多,减价打对折减到二百,我已觉得是不可能的事。最后索性减价,减到只剩一百多,就算薛老板肯拿出来,他难道还能在那里面落下个三十五十的吗?若是不能落个三十五十,这张报,办得又有什么意思?我倒知道一点报务,像他这样的算法,我实在不明白。说了半天,这个人究竟是谁?请你告诉我,我倒要去请教一二。”

  薛爱青笑道:“这个人也许贾先生认识。这份报未必办得成功,不把他说出来也罢。”

  贾叔遥一想,或者这个人有说不得的苦衷,也就不追问。因了笑道:“我也不抢他这笔买卖,不知道他也就算了。薛老板打算怎么样,究竟是办不办呢?”

  薛爱青道:“我真办这么一张报,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要一点儿不答应,这个人在梨园行里,真也有点拉拢,把他得罪了,也不大好。所以他要是肯凑乎的,我这儿打算每个月送他五十块钱。他怎么办,我都不管。”

  贾叔遥笑道:“别再往下谈了。再往下谈,恐怕会落到一月只要十二块钱贴,就能办报了。”

  薛爱青听说,也不由得笑将起来。但是她请贾叔遥来,原有两桩事。一是请他出来辩护,二是请他当顾问,问一问办报的内容。现在这两件事俱谈得没有什么结果,一刻倒想不起什么可研究的问题。她又是自命善于谈论,不同凡俗的女子,若默然地坐着,现出词穷的样子,又是不愿意。因随便说了一句道:“近来的天气很好,贾先生也常到公园里去玩玩吗?”

  贾叔遥道:“公园里人太多,我不大去,倒是偶然一高兴,还去北海一两趟。那里和公园一样是人工造成的。但是比较着近于自然一点,不像公园里,有形无形之间,端着一种洋气。”

  薛爱青听他这样说,眼睛却不由得向他身上望了一望。

  贾叔遥见她如此,低头一看,不由得先笑起来。因道:“是了。薛老板看我穿着洋服觉得讨厌洋气,这句话有点不合适,对与不对?”

  薛爱青道:“我可不敢说不对,不过不明白您的意思。”

  贾叔遥道:“我自然有点意思的。穿洋服就嫌着没有中国材料,若有中国材料,春秋二季,最好是大家都换上,做起事来,比穿长服便利得多。做长衣绸料虽好看,但不结实。布料结实,又不好看。所以春秋二季,我总是穿西服。若是我不做事,在家里专门做大爷,那我也许穿长衣不穿西服了。”

  薛爱青道:“你这样爱穿西服,怪不得喜声园的人,都叫你做洋学生。这一程子和飞霞见面没有?”

  贾叔遥道:“她找着了一个有子儿的小白脸要出阁了,我们这些朋友,还去见她作什么?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薛爱青挺了一挺腰,似乎暗中叹了一口闷气。因道:“唉!这话说来也难。爱美的心思,男女谁不是一样?飞霞和李小掌柜交情虽然很好。可是小李那种又黑又粗的样子,要说她看得中意,那话可屈心。但是小李也有几样好处,有钱是不提了。一来他媳妇死了,飞霞过去,是真正续弦的。二来老李就是捧金飞霞的,将来是干爹做公公,上面人,也好说话。三来小李没兄没弟,人又很老实,将来一定是全听飞霞指挥。所以飞霞除了瞧着不顺眼而外,其余的事,可以都对付过去了。”

  贾叔遥道:“若是小李是个穷小子,她能不能够嫁他呢?”

  薛爱青笑道:“照着爱情说,当然是不问穷富的。可是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您想,飞霞那一双爹妈,她要是不理穷富,只管乐意就嫁,办得了吗?”

  贾叔遥道:“这样说来,她嫁李黑胖有许多原因,最大一个原因,还是为了钱。她们在戏台上演戏,演新排的,固然是提倡自由恋爱。就是演旧戏,也是闹那些佳人才子,讲个郎才女貌。何以到了自己身上,就会把这些完全丢开,专看上几个钱。”

  薛爱青听了这话,脸也不由得一红,勉强笑道:“你们是好朋友,你不该这样损她呀!”

  说着昂头想了一想,又微笑道:“她本约后日到公园里去溜达溜达的。既然是你很赞成北海,我就约她改游北海吧。”

  贾叔遥笑道:“这倒奇了,我喜欢不喜欢逛北海,和二位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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