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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顾曲看奇人随声喝彩 惊寒怜知己寄字赠袍(1)


  当日梁寒山高兴了一阵,那信就收在自己写字台一个抽斗里,未肯和平常的信一样,看毕就扔到字纸篓里去。而且自己想着,人家既来了信,若是不回复人家一声,人家一定又要疑到自己搭架子,不爱理人,那如何使得,应当再回复一封信才是。于是又写了一封信道:

  梅仙女士文鉴:

  承惠复音,足见谦怀。高明二字,绝非如下走其人所能当。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则文字间之磋商,有足贡一得者,固不敢辞也,如有佳章,能以快先睹否,日望之矣,即颂文祺。

  梁寒山顿首。

  信写好了,记得今天晚上,大街上有夜市,可以逛逛夜市,买点零碎东西,顺便就把这封信送到邮务局信箱子里去,那末,明日上午就可到了。算计得不错,披上大衣,便去逛夜市。到了街上,且先将信送到邮务局去,然后再逛夜市。

  送信之后,一看夜市上,只有几处零件摊,袜子摊,点了一盏淡黄色的玻璃罩灯,放在马路边的高坡便道上。守摊子的人,都穿了臃而且肿的老羊皮袍子,戴着那一顶口袋式的兜头帽,笼了袖子,缩着脖子,便转着身躯,只管跳脚,那意思,以为这也是一种运动,可以借此取取暖。大街上,虽然还有些来往的人,无如这时已交四九寒天,没有多少人在路上停留的,因此有几个夜摊子,已经有人在那里收拾了。梁寒山是为逛夜市来的,倒也不能不看看,于是绕上便道,沿着摊子看去。只看了一个摊子,一阵西北风,带了许多沙子,盖头盖脸,扑将过来,眼睛不由自主的,就会闭上。大衣鼓住了风,好像有许多人要把自己来推倒一样。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寒噤,这实不能再逛了。看见街边有车,跳上车就让车夫拉了走。

  到了家里,一推屋子门进去,觉得便有一阵热气迎面而来。及脱了大衣坐定,赶忙就抽手绢,揩摸清水似的冷鼻涕。立刻两只耳朵又烧又痒。这正是刚才冷得过分了,一到热屋子里,有一种热的反应。这一封平信发出去,其实不过普通的酬酢,然而这一趟辛苦,未免牺牲太大了。梁寒山总算有一点经验,知道纵然有回信,次日也是不能到的,也没有等候回信。那边应该是次日下午收到,下午回信,便马上投到邮局,也是次日下午投到。一来一往,这就是三天了。但是他所猜的,也不完全对,因为次天一早,回信就来了。

  自从这天起,每隔一天,彼此就一封信来往。信上先是说些客气话,后来就由客气话谈到文学的问题上去,实行攻错起来。在每日的正午十二点半钟的时候,有一个送信的邮差,要走大门口过去。若是第一天张梅仙没有信来,在第二天正午的时候,门铃一响,梁寒山就会亲自跑到大门口去开门,三次准有两次是碰到那个邮差送信来。这样的过去了两个星期,梁寒山差不多收到张梅仙有七八封信,除了最先两封信外,其余的信,都是梁寒山到大门口来,在邮差手上接了过去的。

  这一天,正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院子里的雪层,积到有一尺多厚。梁寒山关了书房门,正对了火炉子看书。忽然听到一阵门铃响,抬头看壁上的挂钟时,正是十二点半。心里想着这是邮差到了,丢了书本,马上开着门就向外跑。因为院子里久没有人来往,雪层没有破坏。梁寒山糊里糊涂,向院子里就走,两只脚插进雪里,雪就盖过脚踝以上。但也顾不得了,一直抢到大门口去开门。门一开了,果然是那穿着绿色衣服的邮差。但一见梁寒山,手里递过一封信来,笑道:“梁先生,您猜得真准,我每回送了这扶秀女学的信来,总是您自己接了去。”

  梁寒山道:“谁说的,我向来就随便,什么事自己也可以做。不过你从前没有留心过,就以为我没有收过信罢了。”

  邮差笑道:“也许是没有闹清,好大雪,您进去瞧信吧。回见。”

  说着,点了一点头,踏着雪走了。

  梁寒山拿信回了书房,不觉想起邮差的话来,邮差说,您进去瞧信吧。这分明是他都知道自己等着这信看了。这种举动,让邮差知道了,又何况他人,这样一来,自明日起,以后不必自己去开大门接信了。他决定了,到了次日十二点半钟,自己就不去开大门。偏是这天听差又不在家,门铃响了一阵又响一阵,不由自主的,又跑了出去开门。开门来可不是邮差,邮差之外,还又另站着一个人,乃是贾叔遥。梁寒山和贾叔遥打招呼,就没有理邮差。邮差笑道:“梁先生,明儿见。”

  说毕,他笑着去了。

  梁寒山对贾叔遥道:“天还没晴,满地堆着积雪,为什么跑了来?”

  贾叔遥道:“我是乘雪访友,不让古人呢。”

  梁寒山道:“惟其是这样,所以我亲自来开门,以表示欢迎。”

  贾叔遥一边跟随着进去,一边笑道:“你是欢迎我的吗?你是欢迎邮差先生吧?”

  梁寒山引他进了客厅,却把手上的信一扬道:“一封本城发的平信罢了,我欢迎什么呢?”

  说着将信向袋里一揣。贾叔遥原没有注意他收到一封什么信,他这样收藏,贾叔遥倒怪起来了,笑道:“我并不管你那什么信,我是来讨债的。”

  梁寒山道:“我这人做事实在大意,三块五块的临时借了人家的钱,事后总是忘了,真对不住。”

  贾叔遥道:“不是那种债,是一位女朋友的债呢!你真善忘啊,由此可见你对朋友容易失信了。”

  这样一说,梁寒山更不懂了,忙问是什么女朋友债?贾叔遥道:“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呢?若是假不记得,或者你是不得已而推诿,犹有可说,若是真不记得,我就不能恕你了。”

  梁寒山用手摸着额顶,想了一想,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怨我吧,我是真不记得。”

  贾叔遥就拿了梁寒山桌上的纸笔,行书带草地写了一个茶杯口大的凤字,提了纸角,向着梁寒山一扬。梁寒山偏着头,望了那个字,出了一会神,将手又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不行,我还是记不起来,朋友中没有一个叫凤字的。”

  贾叔遥笑道:“了不得,你真是把我这件事忘了!”

  于是索性把那凤字写成了四个字,鸣凤楼主。梁寒山一拍着桌子,哦了一声道:“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我明白了。鸣风楼主不是金飞霞的别号吗?你为了她,不是填一阕《凤凰台上忆吹箫》要我给你斟酌斟酌吗?这一阕词,我看了一看很是不错,就是下半阕起首两个字,有点不浑成,本来这两个字是起句,又要叶韵,原不容易的,你只把那两个字,换一换就大可用了。”

  贾叔遥道:“你是把我原稿丢了,打算给我一顶高帽子戴,就过去了呢!恐怕你看都不曾看哩。你且说,我原稿是哪个字不妥?”

  梁寒山笑道:“这真对不住,当那天我看过了你的尊稿以后,恰好接连有几件事发生,把你这稿子忙中一塞,就塞掉了。事后要找,可找不出。不过……”

  贾叔遥笑道:“这完全是推托之词了。我不管那些,你既然丢了,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梁寒山笑道:“你又何必说什么赔偿损失的话呢,你就是指定了我做,我也义不容辞啊。不过既然是为鸣凤楼主而作,你能不能介绍鸣凤楼主和我认识认识呢?”

  贾叔遥道:“难道你还没有见过她?”

  梁寒山道:“见是见过,不过在台下和其他看戏的人一样所看见的,那有什么为奇。”

  贾叔遥昂着头长叹了一声道:“你要是早两个星期有这种要求,我是很乐于介绍的。到了现在,我觉得既没有做督军省长,又没有做银行总裁,银行经理,歌舞场中,大可以不去。据我的经验来说,这有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花了钱,费了力,得不着一点好处,然而精神是安慰的,因为有一线希望在那里呢;第二时期,更花钱,更费力,并得不了多大的好处,然而处处要撑场面,时时怕失了异性的欢心,精神上,就增加了不少的痛苦;第三个时期,花钱费力,还是一样,好处减少,场面上有时敷衍不过异性的欢心,究竟不能维持,精神上的痛苦,更不可以言语形容了。你猜怎么着,我现在就正坠入这第三个时期中了,你何必光顾到这里面去。”

  梁寒山笑道:“你这人的话,真是该打。你既然看破声色场中的事,不再向这里面走。何以又巴巴地要为那人填上一阕词?不但填词,还怕填得不好,一定要给你帮忙,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贾叔遥被他一驳,驳得倒没有话说,笑道:“你这话似乎……”

  梁寒山道:“似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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