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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此人说话时,上下喘了气,颇觉言语匆促。他身后有个人,却高声接住道:“相公有令,着缉察快去救火!”

  窦监躬身应喏。那二人更不多话,举了灯火便走。窦监本要出门巡街,既有了相府钧谕,那里怠慢得,抢着回了内室,披挂起来,手里拿了一柄黄金槊,带同宅里巡兵,先奔相府,一壁厢取了一只大令,交给亲信差弁,向不远的汴京缉察使衙门调驻衙巡兵,携带着救火用器,到相府会合。住宅里却只剩了一二老弱男仆和一个年老的司阍。原来这缉察使官职,权柄颇大,官位却是低微。窦监为了收受贿赂便利,将眷属住在衙署后的深巷里,应接宾客,都在家中。所以柴进来时,总是他家里坐地。这晚,他匆促接了相府来人的钧谕,慌张的走了,却不曾理会到柴进还睡在家中。他去后,白胜兀自在阍人屋里和一个老司阍吃酒。却向老司阍说,要讨口热汤汁喝。司阍代他取汤汁去了。便在身上掏出一包蒙汗药,悄悄的洒在他酒杯里。老司阍回来时,说是夜深了,厨子都已睡了。白胜道:“缉察不在家,我们也休只管贪杯,我们吃了这盏睡觉则个。”说着,先端起酒杯来。那老司阍陪着把酒吃下,立刻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白胜把屋里灯烛熄了,踅进里院,见一个人影由上屋廊檐下悄悄行走,白胜先向墙角落里一贴,且不动。等走进来,认清了是柴进,便远远的低声叫了一声柴兄。然后悄悄迎上前道:“兄弟早来这里了。”

  柴进手拿一把腰刀,虚迎了一迎,向后退着两步,站定了,便问道:“东西得手也未?”

  白胜道:“我自知道东西所在,请兄长把风。”说毕。他直奔窦监的内堂。第一次将来礼物时,便晓得这里陈设,走到窗户下,两手握住窗格,身子只轻轻向上一纵,便上了窗台,由窗格里把活闩拔开了,推着窗子进去。先把屋门开了,屋脊上半轮残月正好斜照进堂内。看清了右壁厢琴案上齐齐整整,有三枝令箭插在架上。白胜拔了两枝,反带上了门,走到院外,见柴进手握腰刀,悄悄立在一颗梧桐树荫下。轻轻说声东西有了,两人便径直开了大门出来。窦家无人,又已夜深,由他们从容走去。

  柴进出门来,深巷子里已有张横、张顺,带了十几名喽啰,假扮了缉察使衙里的巡兵,各人牵了一匹马,在这里等候,白胜也由窦监家马厩里牵出了骑来的两骑马。柴进就将喽啰带来的衣包打开,换了一件青色战袍,将头上唐巾娶了,戴上一顶软盔,手捧缉察使大令,一马当先向大街走来。马后有在窦监家取来的几个灯笼,临空照耀着。时迁、燕青刚由蔡攸家出来,也骑了马在街口上等着,益发亮起灯笼,并作一路,向东门飞奔。恰是东门城外,一阵烈焰烈焰飞腾,又是一处火灾。百十只马蹄,像山洪澎湃也似,踏了街石前进。

  奔到城门口时,几个守城兵士,便迎上前来,时迁不待他们开口,先就喝道:“小相公府城外花园别墅失火,现同缉察使署柯巡检出城救火,有大令在此,快快开城。”说时,一簇灯笼火把,拥到柴进马前。那些守城士兵,看到他手捧大令,有甚不信,便把城门来开了。大家一拥出城,已有石秀、花荣带了十几个人接应。大家会面,所幸不曾损失得一人,就合并前进。此时约莫有四更以后,无马匹的喽啰,不过七八人,已预先让他们改扮商贩回山。在城外集合的,都是乘马的,不到天亮,已赶了一小站路。

  这日马不停蹄,跑了约一百里路,移上小路,找个村子安歇了。次日便从容卸除武装,改了贩马商人模样,迤逦回山。柴进计算计算在蔡攸家里得来的金珠,比在东京花费了的,却要多十倍,心里十分高兴。只是随便行走路程,遇到风景好的所在,便寻找酒店吃酒。这已是五月天气,渐进暑伏,众家哥弟,也不愿苦苦在毒日下赶路,落得沿路歇凉。

  一日巳牌时分,到了黄河南岸,小渡口上也有七八爿村店。参差在大堤上。人家丛中,有那合抱的大柳树,一排十几株,在堤里外长出,凌空涌出一座青山也似。这次,大太阳当顶,一片火光临地,天空半点彩云也无,蝉声在柳树上响起,喳喳喳的声闻数里,一行人马在太阳下走来,遍体淋着汗,灰尘和汗沾染了,变成盐霜,身上都觉得十分不舒适。奔上了大河堤一望,黄涛滚滚,流入天际,对岸青霭隐隐,有几丛树林影子在天脚下,便觉眼界空阔,东南风自堤后吹来,甚是凉爽。堤上村店,就在柳阴下摆了几副座头,卖着茶酒。柴进左手牵了马,右手挥了马鞭,缓缓踏上大堤,站在柳阴,连称痛快。看那堤脚下沙滩,都被夏汛来的洪水淹没了。下堤不远,便是渡口,有二三只黄河渡船,互相倚傍的停在渡口。一群行人车马,纷纷的上船。

  这黄河渡船,与他处江河船只不同,舱上扁平,并无遮盖。为了车马好在上面停留,在堤上便看到过渡的人,或撑伞,或戴笠,站在舱板上透风。张横道:“我们有恁般多人马,自是要包只渡船过去,休和赶渡人一般地鸟忙,且讨两碗酒解解渴。”

  行人本乏了,站在风头树阴下,都不肯走,道声讨酒解渴,各人就在座头上分别坐下。路旁边酒店里,过来一位店小二,问客官打尖不?要渡过河那岸去时,现今水大,船要流下去约莫十来里路上岸,再回头向上走那么多路,才是对过的北涯渡口,非到两三个时辰以后,休想吃东西。张顺道:“这店家是实话,现在黄河湍急,过渡都是斜过,吃得饱了过渡最好。”

  柴进听说时,便向店小二要了两桶酒,切了两大盘黄牛肉,众头领共围了一副座头,分了一半酒肉,让喽啰们也在柳阴下草地上吃喝。柴进道:“我们益发吃了饭罢。”

  问店小二:“有饭吃也无?”

  店小二笑回道:“天气热,不敢多预备现成的,上午蒸了几蒸屉馒首,都让刚才过渡的人吃了,客官要用饭食时,除非现切面条来下。”

  柴进道:“也好,你且去切十几斤面条来,口味做得好时,益发多给你酒钱。”

  店小二应诺切面去了。众人吃完了两桶酒,凉爽过来,谈笑着等面吃。张顺和时迁两人在堤上散步,看黄河景致。顺着柳阴,约莫走了三五十步,张顺偶然向堤里张望,这平原大道路上,约相距三五里,有一股黄尘,卷起来几丈高,上达青空。这黄河大堤,高像一条小山岗子,下看平原,有甚不清楚。时迁见他凝神,便道:“这不是平常行人起的尘头,恐怕有官兵追了我们来?”

  张顺又注意看了一会,见尘头里面,已经有旗帜隐约的露出。立刻奔向村店报告。柴进道:“不打紧,便是我一个人,也把各头领渡过江去。”

  花荣便首先起身,在马背上将弓箭取了在手,和燕青道:“我们站在堤上对准他们的来路,先射倒他迎头几个,挫下他威风。”

  柴进也慌忙取了武器在手,将二十多名喽啰,分作两批。一批随张横、张顺,夺取渡船,将马匹行囊都抢上船去,一批和其余各位头领站在堤上等候官兵。却掏了大锭银子,丢在酒店桌上算酒钱。酒保那个要钱?早不见踪影了。

  真不消一顿饭时,早见两匹探马,前后相隔三五丈路,对渡口村店飞奔了来。看来相距不及百步,众喽啰齐齐呐了一声喊。叫道:“梁山伯众好汉在此,兀谁不怕送死的便来。”

  那两个骑探马,听到这种呐喊声,便勒住了马不进。但藏在柳树阴下的花荣,已是看得亲切,弯弓引箭,对准了先一骑探马射去,嗖的一声,便见那人应声倒下。第二骑探马看到,扭转马头,飞跑了回去。远远地迎上了大队人马,便一齐扎住了阵脚。柴进看时,约有二白余名骑士,因向各头领道:“看他们用轻骑来追赶我们,来的军士必然是经过一番挑选的。我们虽各人有一匹马,都已牵上了渡船。我们人少,又是步战,恐怕不会占便宜。我们回山复命,志也不在厮杀,不如退去。”

  石秀听说虽不以为然,但是面前连自己七位头领,只得十来个喽啰。堤上地面窄狭,官兵马队冲过来了,却没有躲闪处。因此也不执拗,便随同众人,下堤向渡口退去。这时张横、张顺已把一只大渡船抢到,一面整理帆桨,一面安顿马匹。柴进一行人退上了船,恰是安排就绪,张横在船头督率喽啰们拆除了跳板,手拿长竹篙,便一篙子点了堤脚,将船荡了开去。船离岸不到两丈路,便见官兵马队,已拥到了堤上。柴进看那为首一个人,长须紫面,身穿紫色软甲,手横一把金槊,正是赛门神窦监。便躬身一揖道:“缉察幸得相会,小可临行匆忙,不曾面辞,恕罪则个。”

  窦监在马上大喝道:“我把你当一个斯文中人,不想你就是梁山贼人,你姓甚么?”

  柴进道:“缉察未曾错看,小可也是金枝玉叶,大周皇帝嫡派子孙,沧州柴进,外号小旋风便是。”

  窦监道:“此贼可恶,休把这船上一伙贼人放走,快快把他们拿下!”说时,他挥动金槊,便有三五十骑马军,奔下堤来,张横在船头上自与几个喽啰扯着帆索,不理会两方答话。猛然回头,见河边众马军里一个人,首先跃下马来,奔上另一只渡船,正是张达。便向燕青道:“在东京城里骗我到家,要去报官的,正是此贼。”说时,指了奔上渡船的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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