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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可是帝国主义者要去占领人家的土地,鼓励他的部属去杀人的时候,就说人家忠勇爱国。我想国民当天灾人祸的时候,舍死忘生,为国家社会服务,这才是忠勇,若是无故去侵略人家,是一种杀人放火的行为,简直是卑鄙,残暴,阴险,怎么算得忠勇。像舒剑花这种死法,为中国民族争生存而死,是出于不得已,我们海岛上的人,只要卷旗息鼓,退出了中国的境界,就天大的事都没有了。为什么缘故,非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想到这里,把自己当军事侦探以来,对中国人无故残忍杀害的事,觉得都是无的放矢,舒剑花为中国多数人来驱逐我,那是应该的。我爱她,我又佩服她,我到底害死了她。我拥抱过她,我吻过她,我可是杀了她。这是人类对人类的手腕吗?想到这里,将桌子一拍,站立起来道:“我不干了。”

  这时,他一个亲随的兵,送了一封电报进来,放在桌上,自退去了。余鹤鸣心想,又是要派我去害中国人了。懒懒地将那电报拿起来看,电文已译好了,除了衔名而外,乃是:

  迭接报告,前方得获巨探,该队长忠勇为国,见机立断,至堪嘉赏,特电奖慰。

  总司令金

  *

  余鹤鸣看毕,哧的一声,两手将那张电报纸撕了,嚷起来道:“我牺牲了人家一条性命,就换了这张电报,这就是忠勇可嘉吗?”

  他说着话,一直就向那刑场上跑,一口气跑到舒剑花就刑的墙根边,只见她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用了一块白布,将剑花的上半截盖着,余鹤鸣脱下帽子来,行了个鞠躬礼。对尸首注视了许久,不由得叹了两口气,一回头,看到身后站了两个护兵,便道:“你们去把我的箱子打开,拿出三百块钱来,和这位舒女士办理善后,钱不够,到我那里再去拿,千万不要省。”

  说毕,又叹一口气,躲到一边去了。这天,他一人躲到屋子里去,写好一篇辞呈,立刻送到总部去,说是自己得有心脏病,万万不能干侦探长的事,同时,就赶着办理交代手续。他忙了一天,护兵们也就把收殓剑花的衣衾棺木办好。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土,他亲自督率兵士,将剑花收殓了,然后才去安息。次日天色微明,带了自己一队兵士,押着扛夫将剑花的棺木抬到郊外去安葬。

  坟地原是义冢,随便可以挖筑的,他们来的人多,只两小时工夫,把坟丘就盖好了。余鹤鸣按着中国内地的规矩,叫人挑了一副祭担来,担子歇在坟边,先将后面一个藤箩里东西取出来,乃是一副三牲祭品,另外茶酒各一壶,又是一束香,一大捆纸钱。护兵们搬了祭品,将香纸燃烧了。余鹤鸣就喊着口令,叫军士排了队,向墓头行举枪礼。礼毕,他就站在队伍前面训话道:“各位弟兄们,今天我对这舒女士这样客气,你们必定很是奇怪,以为我对她特别恭敬,是怕鬼来缠我吗?其实舒女士死了有魂来显灵,我倒是特别欢迎的。你们要知道,国家练兵,是保护国土,保障人民安全的,并不是练了兵去打人杀人。舒女士为了我们无故侵略中国,她为国服务,送了这条命,实在是没奈何。

  假使我们不来侵略人家,人家何至于派这位舒女士来侦察我们的军情呢?我们打人家,还不许人家还手,这是什么理由?一个人无论怎样穷,也不应当杀人放火去谋饭吃,何况我还不是没有饭吃的人呢?军法军法,法律之外,又加了这样一种杀人的规矩,其实也不过野心家管他们走狗的一种办法罢了,人家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了替她国家求出路,多么可钦佩,又多么可怜呀!可是我们都不放过她,非把她杀了不可。这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我丧尽良心把她捉住,也许她不至于死的,我后悔极了!我伤心极了!我还能干这种事情吗?”

  他说着话,猛然间把另一只藤箩也掀开了,在里面取出了一个大包裹,赶着提到坟后一丛矮树里去。不多一会儿工夫,却走出个和尚来,原来那包裹里是一套僧衣僧鞋,他已经换上了。大家看到,都为之愕然。他不慌不忙,在身上掏出了一卷钞票,交给他一个亲信的护兵道:“我和这位舒女士刻了一个石碑,十天后可以刻完,你可以拿去取了来,在这里埋立好,这种爱国的人,值得我们为她出力的。我已经上了辞呈,交代得清清楚楚而去,你们放心,我不是开小差,没有你们的什么事,我要走了。”

  说毕,举了两只大袖子,高举过额顶,扬长而去。

  §第十五回 访寒居凄凉垂老泪 游旧地感慨动禅心

  这一场悲剧闭幕之后,余鹤鸣下场了,舒剑花也下场了,只有那个期望团圆的华国雄,于假期完满之后,依然到军队里去扛枪,和民族作最后的挣扎。凡是一个人去打人,纵然把人打倒,自己也要费去无限的力量。若是无理去打人,惹起人家强烈的反抗,也许失败者,不是被打的,正是去打人的。海盗和海滨这省的军队,厮拼着三年之后,他们因为经济上有些来源断绝,结果是起了内乱,自己崩溃了。虽然打仗的结果,中国是受了极大的牺牲,可是因为三年以来,始终是和海盗斗争,民族性到底是保持着。这民族性就是无价之宝,在大家依然兴奋的中间,把破坏的所在,又陆续建设起来。从军的人,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退伍归来,依然还继续干我的旧事。华氏兄弟打了三年的仗,侥天之幸,居然能保留了生命回来,而且并没有残废,因之还是到学校里去读书。国雄在军队里的时候,华有光怕他得了剑花的死信,会出什么事变,始终是隐瞒着的。及至国雄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到舒家去拜访剑花,有光就是要拦阻,也显着不近人情,为了慎重起见,就陪了儿子一路进城,向舒家来。

  这个时候,舒太太不过是领了省政府一点养老金过日子,哪里还能住以前别有作用的高大楼房,现时只租了一幢小小的房子,带了一个中年女仆,一同住着。华氏父子走来的时候,这小屋是街门虚掩着,里面一点声息没有。将门一推,只看到屋子里绿荫荫的。原来这院子里,有两棵高与屋齐的枣树,嫩绿的叶子,将阳光映着淡青色,连空间也是淡青色的。因为这种颜色的缘故,把空气暗淡下来,这房屋就更显得寂寞了。有光站在院子里,先咳嗽了两声,问有人吗?许久的时间,才有人慢吞吞地问了一声谁,然后走出那个女仆来。有光正要告知来意,却听到窗子里面有人颤巍巍地道:“呀!华先生回来了,请进来吧。”

  华氏父子走进去,那屋里不是以前那样华丽,仅仅地摆着几样粗糙家具,只有墙上有两样东西,引起人重大的注意,乃是两个镜框子,一个镜框子里,红绸做了底托,托着三个军人奖章。另一个镜框子里却是舒剑花的武装全身像,她举了一只手,正行着军礼呢。只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注意地向前望着。她的两个腮帮子,虽是鼓得紧紧的,可是隐隐之中,似乎带了一点儿笑意。这种神气,在剑花往日故意端重的时候,总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看了这像,不觉想到她当年对人半真生气,半假生气的神气,恍如那人又在目前,人望了那相片,正不免一呆,舒老太太早走到面前,笑道:“华先生,你几时回来的,身体好吗?可怜我的姑娘……”

  她那一句话没说完,有光站在国雄的身后,不住地向她丢眼色,舒太太把句话突然地顿住,只管望了他父子。国雄望了她道:“怎么了?剑花现时在哪里?”

  有光用很慈祥的颜色,微垂着眼皮,从容向他道:“国雄,你不要伤心,我老实告诉你,剑花在三年前就在敌人那里就义了。舒老太太,请你把经过的事情,慢慢地告诉他。”

  这个小屋子,有张半新旧的藤椅,国雄脸色惨变,身子向下一坐,两手撑了大腿,托着自己的头连连唉了几声。舒老太太偌大年纪,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别人不替她难受,她提到了剑花,也是伤心的。

  如今看到这未婚的娇婿,已是满腔心事,再看到国雄那样懊丧的样子,她不觉对了壁上的遗像,只管呆看,向着遗像道:“孩子,你的心上人回来了,你呢……”

  你呢这两个字,由喉咙里面抖颤了出来,同时,她眼睛两行眼泪,也在脸皮上向下滚着,退了两步,扶了桌子坐下,她也就不管客人了。这倒让有光老先生为难起来,劝导这位亲家呢?还是劝自己的儿子?于是站在两人的中间,也呆了。还是国雄抬起头来,看到父亲为难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便起身向舒老太太道:“伯母,你也不必伤心了。以前我是你的女婿,到如今你依然是我的岳母。我现在回来了,不能让你再过这枯寂的生活,我一定可以安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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