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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最后一计(2)


  这样有一星期之久,是正午十一点钟附近,很大的太阳,照在院子里花草上,腾起一些清芬之气。雪芙坐在屋外凉台上,背靠了藤椅的靠背,两手捧了一本杂志,放在怀里,眼睛却是望到铁栏门外的人行大路。

  刚才不多久的时候,静怡又穿了短褂子短裙子,和她一班女友出门玩去了。要是跟着去,那一班是她的朋友,自己势孤;而且静怡也不会那样傻,会在这个时候去找藏起来的俊人。现在放任她走了,假如她半路上借故离开女友去会俊人,是很方便的。

  也许这几个女朋友就是她的私党,正是引她去会俊人呢?越想就越觉到心里烦躁,只是对那路上出了神。

  天上已没有了一点白云,树杪上,全是蔚蓝色的天空。微微的风,从树林子外送了来。在草木瑟瑟声中,偶然又有淙淙的水流声,响一阵子,没一阵子。而且天气这样晴,温度也并不高,坐在这里久了,风吹到身上,还有些凉意。还想着青年男女今天携手同游,是最好不过的了。那么,静怡又换了出游的装束,准是上了这条路了。

  突然站起身来,恨不得跟踪追了上去。可是就在这时,一个穿绿衣服的邮差,走到凉台下来。他手上高举了一封信道:“盖图章,姓朱的航空快信。”

  雪芙接过来看,正是寄给自己的。那信的下款写着:陈俊人寄自上海奋斗中学校,这不由心里连连跳了几下。立刻亲自跑到屋子里去,在信封上拆下快信回执,盖了图章,一面走着,一面拆信。

  到了凉台上时,那送信的邮差却不见了。老妈子在这里扫地,她便道:“朱小姐!那邮差说了,他到方家送信去,马上就来收回条的。”

  雪芙急于要看信,也没有答这句话,将信封同快递回执放在茶几上,便坐着看信。信上写的是:

  雪芙:

  你接到这封信,你以为出于意外吧?在九江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给尚姑妈,大概你也见着,当时逞一时之气,糊里糊涂就付邮了。事后,我非常之懊悔,急于要向你道歉。但是,由九江到上海,在轮船上没有时间写信。

  到了上海以后,我有许多事要料理,也腾不出写长信的时间。直到今日,我忍耐不住,打了半个夜工,才把这信写出来的,累你多焦急几天了。

  现在第一件事要报告你的,就是为什么我突然到上海了。是我离开牯岭的前一日,在舍身崖的悬阁上,遇到两位旧日的同学,一姓张,一姓李,引起了我另找光明的路径。张李二君,都是有钱的大少爷,往日身体文弱得很,这次见面,相隔不过三年,变得又黑又胖,强壮极了。

  我问他们由哪里来?他们,告诉我,我会不相信,他们是由俄国到新疆,由新疆经甘肃宁夏绥远平绥路南下的。当时,我除了佩服他们能做壮游而外,还没有说到别的。

  不瞒你,那时我是和静怡同去的,张李二君看到我和一个女性同游,只微笑着没有说什么。晚上,我到旅馆里去拜会他们,痛痛快快谈了两三小时,我非常的感动。次日,我也没有告诉静怡,单独约张李二君去登汉阳峰。

  这正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我们在含鄱岭上,看到鄱阳湖烟波万顷,天水相接,几点青山,远在东边水平线上沉浮着,眼界一空。看看崖下面,是鄱阳湖的西岸,湖心的鞋山,和姑塘一带的岛屿,一堆堆的青翠浮在水里,真觉得我们身在天上。

  我把这话说出来之后,张李二君,都笑我眼孔太小,他说他们驾着飞机到万尺高空时,便是这整个庐山,也不过一个小土馒头罢了。我这里要追补着告诉你一句,他二位是学航空的。于是在游山的时候,我们一面看风景,一面谈些航空常识。

  他说到现在科学进步,时间十分宝贵,而空间却一天一天地缩小了。幸而我国地方大,暂时还没有感到空间的挤窄。若在欧洲那些小国,邻国的飞机一展翅膀,就把国境穿过了。但航空事业,世界上正天天进步着,我国既不能与世界隔绝,迟早总有感到空间挤窄的一天。

  不要看到今日的庐山,仕女如云,成了闹市,等到空间拥挤起来了,必然另是一番现象。青年的思想是敏锐的,应该有这种感觉了。某种行政机关,移到庐山来办公,自然有他的用意所在,整个政治中心移到这里,这就不对。

  要说天热不好办公,热带的国家,就没有政治了。再说到一部分青年,也到庐山来避暑,那简直可耻!青年人在这种大时代里,要饿得冷得也要不怕热,把身体锻炼成钢筋铁骨。中国是温带国家,根本就不算怎样的热;若是很短的一个暑季,都不能经受,这还能经得起别的折磨吗?听了他们的话,我非常惭愧。

  他们又知道我正在做着桃色的幻梦,他们就正色告诉我,那是意志太衰颓了。又说,你在北平念书,觉得不太舒适了,要到南方来读书。可是,在南方读书,就能永久舒适下去吗?中国的青年,都存着这个念头,将来非搬到喜马拉雅山上学不可。

  有一天国家必定需要我们每个青年都来献身努力,现在虽还没有向我们表示这个意思,我们却要事先准备起来,等到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立刻把所有的力量与学识贡献出来。爱情自然是每个青年所需要的,但我们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就是自身与子孙的生存。

  假使我们没法生存在这宇宙里,你看,现在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哪样会是你的?那时,你的爱人,你也决不能保护,今日桃色的陶醉,便是他日的幻灭的悲哀了。

  我们在北方念书,早看到了此着,所以找个路线,赶快去寻新大陆。新大陆,我们是寻到了,但不愿我们独享,而独享也就对我们前途毫无发展。因之,我们又不辞万里地跑了回来,多多找些同志向新大陆去吸取新鲜空气。更学就一种国内所学不到的技能,预备将来回国开荒。

  这些话,使我太感动了,我热血沸腾着,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可以让我加入吗?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很热烈地带了笑容,握住我的手。

  雪芙!你觉得我这举过于猛浪吗?记得我们由南京坐船来九江时,凭栏远眺,我就感到我们这样好的锦绣江山,实在不应该赏鉴赏鉴就完了,每一个山头上,都在等着我们去培植森林,每一个山底,都等着我们去开采矿产,还有……

  你一定明白,不容我啰唆了。不谈还罢,就说你久居的南京,龙盘虎踞,祖先遗留下给我们的是大好了。我们对着如此江山,惟一的任务,难道就是游览?经过这样一反问,也许你不怪我不告而别了。

  发这长信的第二天,我们一共有十几位同志,坐船到海参威,换坐西伯利亚火车西行。终点何在,暂时还不能相告,可是你也能想像得到了。自然,有机会我一定写信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

  在庐山上这一个短短期间的事情,我们把它忘了吧。那自然是我爱情不专一,但也由于你对我有激使然,你不否认这句话吧?静怡还不失为一个好女子,态度沉静,思想却很活跃。她也未必爱我,不过经你一刺激,就故意和我要好罢了。

  我已远行,你和她就无所争,愿意你们做一对很好的朋友。假如暂时不下山,彼此也正可以解除山居的寂寞的。你不要疑心我,我总是属于你的,至多三年,我也就回来了,你等着吧。

  当你接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太平洋的航程中了。回首南望,还是觉得祖国和你,是依依不能去怀的。敬祝江山无恙,美人无恙,再见吧!姑母大人台前问好!

  愚兄俊人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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