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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魏老八只有睁着两眼望了她。二春看不出他有什么抵抗的表示,就把手枪放在衣袋里,弯下腰伸出两手,打算把魏老八提了起来。可是两手抓着他衣袖,把他提到一尺高以后,就再也提不起来。赶快伸脚在他腰下一撑,也只能把他撑住和沙发平齐。歇了一口气,用着全副的力量,把他的身体向沙发上一推。好在那沙发不高,魏老八已有小半截身子在椅上。二春也不管他难受不难受,就这样把他搁住,然后站在椅子头,两手操住他的胁窝,将他向椅子上拉着。魏老八翻了眼睛,让她拉得哼了两声。二春连连拉了三把,总算把他拖着睡在沙发上,不过两只脚还悬搁在地板上。

  二春又转到椅子前面来,把他两只鞋子脱了,将他一双脚搬到椅子上,齐齐的放了,魏老八的头,睡在沙发靠手上,这长沙发倒勉强承受了他的身体。二春布置了这么一番,把怯懦的情绪就完全丢开了。这时在床上拿来两个枕头,塞在魏老八肩下,又拿来一床新红被,盖在他身上,笑道:“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放心!这是你预备着做新郎的东西,应该让你舒服一下。你的酒,大概还没有醒得清楚,你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罢。”说着,牵起了被头,把魏老八的脑袋也盖在里面。因用手轻轻地拍着被面道:“你不要动,你若坏了我的事,我会先把你结果的!”说完了,两眼注视了被头,在魏老八脚头斜靠了坐着。那魏老八盖在被下面,也不知道二春作了什么姿势,总怕一扭身外面就开枪了,只好二十分的沉住气睡着。

  二春手插在衣袋里,紧握了手枪柄,向魏老八看看,又回头向窗子外面看看,好在这窗外面空的院落,很少人在那里经过,这又是魏八爷的新房,也没有什么人敢在早上来骚乱。二春聚精会神,就这样静静的向绑着的魏老八注视着,一守便是两三小时了,她掀起袖子,看看手表,已经到了九点三刻了,突然身子一挺,坐了起来,还自言自语的道:“到了时候了。”

  掀开被头,见魏老八闭了双眼,倒睡着了,点点头笑道:“我不信你这时睡得着,那也不去管你,我只要你再受屈二三十分钟就够了。”说着,站起来,立定在屋中心凝神了一会,觉得所有这幢房子里的人,都在劳累一夜之后,睡死了没有醒。于是轻轻的走出房来,将门反带上,这门是有暗锁的,只一合,活锁簧就锁住了拴眼。

  二春还不放心,又用点暗劲,将门推了两下,果然丝毫不会闪动。手插在袋里,紧紧的握住手枪柄,就绕出了夹道,奔到上楼的梯口来,抬步只上了三级梯子,一个听差拿着扫帚竹箕由上面下来,老远的看到二春,就闪在一边,鞠着躬笑道:“二小姐,恭喜!”

  二春这颗心突然猛跳,向后退着一步,呆望了他,听差笑道:“杨先生睡着呢!”

  二春定了一定神,强笑道:“谁管他,我上楼拿东西。八爷睡着了,你不要惊动他。”

  听差说是,站着不动,让二春上楼。她觉得不能老站在梯口,就昂着胸脯走上楼去,走过了儿步,见屋外长廊,空荡荡的,再轻轻放着步子,回到楼口向下一看,那听差已去远,这才擦了一把汗。心里想着是时候了,手里拿住衣袋里的手枪,向,杨育权房门口直奔了去。

  §第二十二回 烈烈轰轰高呼溅血 凄凄惨惨垂首离家

  这一次报仇雪恨,二春是计划了很久时间的,当然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下手,都拟定了在百发百中之内的。她直奔到杨育权的房门,屋里残灯朱熄,隔着玻璃窗,向窗纱缝里张望,见钢丝床放下了帐子,帐子下面,放着一双男鞋和一双女鞋。于是先用手将玻璃窗推了两下,关得铁紧的,没有摇撼的希望。于是脱下脚上的皮鞋,手拿了鞋帮,对着大块玻璃,呛啷啷两下,把玻璃打得粉碎。窗户上立刻透出两个大窟窿。杨育权在床上惊醒了,隔着纱窗问道:“什么人,把窗子撞碎了!”

  二春道:“你快起来,魏老八醉得要死了。”

  杨育权道:“这值得大惊小怪吗?”

  二春道:“杨先生,你一定要起来看看,他快没有气了。”

  口里说着,左手捏着皮鞋,伸到玻璃窟窿里来,用鞋尖把窗子里的窗纱挑开,右手伸到衣袋里,将手枪柄捏住,由窟窿里向屋里张望。见杨育权两只脚伸出了帐子底,正在踏他自己的拖鞋,二春是认定最好的机会了,将手枪拔出衣袋来,伸到玻璃窟窿眼里,对准了杨育权站立的地方,食指勾着放射机扭带劲一按,拍的一粒子弹,射了出去,窗口到床边,不过两三丈路,帐子鼓起很高的人影子,目标很大,决没有打不中的道理。果然接着拍的一声子弹响,就是咚的一声,人随了子弹倒地。

  二春看准已中彩了,不怕仇人不死,看定了那个倒下去的人,又是一粒子弹放出去。然而,仇是报了,所打的仇人,却不是杨育权,帐子里面伸出脚来踏拖鞋的人,是露斯小姐。那露斯过于精细,听到二春说话的声音,有点异乎平常,抢着起来穿衣服,打算看一看究竟,可是她又没有踏着自己的鞋子,把两只赤脚踏在杨育权的拖鞋里,于是她在帐子里面,就成了杨育权的替身。二春的两枪,都打在她身上。杨育权睡在被里,本还没有起来,听到了第一枪响声,他就知道有变故,身子把被一卷,滚到了床前,赶快又向床底下一滚。同时,二春在窗子外面,也就看到了自己误杀了别人,仇人已经逃到床底下去了。然而枪已经放过了,决不能随便中止,当然要继续的进攻。不过仇人已经逃到床底下去了,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决不能对了床下胡乱射击着。而且手枪里的子弹有限,应当把没有放出去的子弹,留以后用。因之在对床下跟着杨育权的影子,放过一枪之后,就没有再放。同时离开了窗子,身子向旁边一闪,闪在墙壁下。也就是这样一闪之间,拍的一粒子弹,由屋子里发射了出来,砰的一声,打得玻璃发响。分明是杨育权在屋子里头回击了。

  二春两脚在楼板上连连顿了两下,大声叫道:“杨育权,你这恶贼,今天算你造化,露斯作了你的替死鬼!你是有勇气的,你把你平常那无法无天的本领拿出来,也不应当怕我一个秦淮河上的弱女子。”

  她这样说着,不觉身子向窗户靠近了一点,在窗户前面,露出半边人影子,这又是让窗户里面人一个还击的机会。刷一粒子弹,由耳旁穿了过去。二春再闪到墙边来,大声叫道:“姓杨的贼子,你听着,这是你的贼窝子,你姑奶奶有胆子找你,你难道在你窝里不敢出来见我。你出来,和你姑奶奶比上两枪。你以为靠着你的狐群狗党,靠着你的钱,靠着你的势,什么人都可以欺侮吗,我告诉你,只有那些衣冠禽兽,贪生怕死,让你欺侮了算了,像我这样的人,要吃你的肉,要喝你的血的,那就多了。你以为逃开了我这两枪,你就逃出了命了吗?像我这样的人,正有整千整百的在那里等着你,你……”

  二春还要继续向下说,偶然一转头,却看到楼梯口上拥过来六七个男人,便把手枪一举,喝道:“你们都站着,哪个动一下我先打死他。”

  那些人听到楼上各种响声,又听到二春大骂,以为是杨育权发了脾气,又拿着手枪威吓她,就匆匆的拥上楼来,要和杨育权助威,不想到了走廊上,却遇着了二春的手枪口,只好呆呆的站着。二春把手枪凝准了,抬起左手臂,很快的看着手表,已是十点半钟了。因对那些人道:“我与你们无怨,你们与我无仇,我不难为你们,你们也不要多我的事,你们跟着杨育权胡作胡为,也不过是没有饭吃,走上一这一条路,但是良心总是有的,你们想想,他这种欺压良善的行为是对的吗?”

  那些人只望了她的手枪,谁来答复她的话。这么相持着又有了十几分钟,忽听得杨育权在楼下哈哈大笑一声,叫道:“唐二春,你果然不错,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但是,你那本事太不行,我由屋子里后窗户下楼来了,我楼下至少有十支手枪,说一声放,立刻可以结果你的性命。你是知事的,把手枪丢下楼来,我们还有个商量。我认为你没有这胆量敢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有人在你后面主谋。你说出来,我就不难为你。”

  二春高声笑了一笑,向楼下叫道:“姓杨的,你不要骗我,我现时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我也不想活下去,但是我也不会死在你手上。你们打算捉我,还得拿几条人命来拼。若是不然,想我把手枪放了,那是不行的。”

  那走廊下面,得着这个答复,就没有了声音。接着却有好几粒手枪子弹,由走廊的楼下面,射穿了过来,打得楼板扑扑有声。唐二春紧紧的靠了墙挺直的站着,但她手上,依然拿了那支小手枪向面前站着的几个人瞄准,倒是那几个人听到楼下开枪,他们怕中了流弹,动又不能动,比二春却躁急得多。其中有个精明的听差,就向二春哭丧着脸,告哀道:“二小姐,你说得不错,我们和你无怨又无仇,你把我们逼得在这里站着,你就不打死我们,楼底下的流弹,不定什么时候,都会射到我们的头上,你可不可以放我们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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