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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露斯道:“为什么要这样多钱买车票?”

  陆影道:“我想我们舒服一下,我们买两张头等卧车票罢。头等车房里,就是两张铺。”

  露斯将身子一扭,走到站堂角落边去,陆影跟过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露斯低声道:“那我不干。我和你住一间屋子,怪别扭的。”

  她说着这话,把嘴撅了起来。陆影道:“难道你的意思,还打算坐三等车子走吗?”

  露斯道:“我们不能坐二等卧车吗?”

  陆影道:“坐夜车的人,都是坐二等去的多,我们来的这样晚,哪里会买到卧车票。”

  露斯道:“你也并没有问一问,怎么知道就没有票呢?”

  陆影道:“好罢,我去问问看,你把票子交给我,你到候车室里去等着我罢。”

  露斯瞅了他一眼,带着微笑,走进头二等候车室里去了。陆影并不思索一下,就到售票处去买了两张头等卧车票,拿着车票,向候车室里走,心里可就想着:女子,总是被虚荣心制伏了的,露斯这孩子,全剧团里的人,都打着她的主意,谁也不能把她拿在手心里,这两个月来,她对我总是若即若离的,教人真是痛也不是,痒也不是,这一下子,三百元一趟上海旅行把她抓着了。上了火车,在一间包房里睡着,她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推诿呢!想到这里,脸上带了快乐的笑容,走进了候车室,这已到了卧车快开的时间了。候车室里,只有一个茶房伏在大餐桌子上打瞌睡,连自己在内,并无第三个人。不由得咦了一声道:“咦,她先上车了。”

  这一声咦,把那个女茶房惊醒过来,望了他道:“你是陆先生吗?”

  陆影道:“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姓陆。”

  那女茶房手上拿了一张纸片,交给他道:“刚才有一位小姐进来,留了几个字叫我交给你先生。”

  陆影听了这话,不由得心房扑扑乱跳起来,抢着接过那纸片来一看,是袖珍日记本子撕下的一页,用自来水笔写了下面这几个字:

  “陆影,这是喜剧,我们正上演着,剧名就用莎翁剧里的tit for tat罢!凡研究戏剧的人,谁也知道莎氏乐府一点故事,这话是说着一报还一报呀!”

  陆影看了这张纸片,他知道了这喜剧是怎么回事,心房里一股凉气,直透顶门心,那冷气把他冻僵了。

  §第七回 唐二春独来慰知己 王大狗二次济苦人

  车站楼上挂的钟,它不会为人稍等片刻,时针指到十一点半的时候,火车的汽笛声,呜的一声叫起来了。这叫声送到候车室的时候,把陆影由痴迷中惊醒过来,本来对怎么处置这两张车票,并没有理会。现在可想起来了,立刻把车票退了,打个折头,还可以剩下十几块钱。及至这一声汽笛响过去了,告诉了他已不能退票,这就淡笑了一声道:“总算没有白来,还得着两张头等火车票呢!”

  他情不自禁的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声,本不碍于这事情的秘密。可是随了这一句话,玻璃窗子外面,有人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这玻璃窗子门,是半掩着的,他想着:“莫非是露斯和自己开玩笑的。立刻奔到窗口,推开窗门向外面看去,窗子外是一片敞地,这时空荡荡的,哪里有个女人的影子?再向左右两边看去,却有一个穿短衣服的人,歪戴了一顶盆式呢帽子,在后脑勺子上面,可是他也出了铁栏栅,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也分不出来了。”

  那女茶房在屋里叫道:“先生,你要是赶到站长屋子里签个字,你也可以坐十二点十分的平沪通车走。”

  陆影回转头来道:“我不走了,请站长签个字,这票子也可以退吗?”

  女茶房笑道:“开车以后,不能退票,你先生还不晓得吗?”

  陆影将手心里握着的两张头等车票,托起来看了一看,笑道:“留着做个纪念罢,我退掉作什么?”说毕,又打了一个哈哈,走出火车站来。进城的公共汽车,已经停开,要雇着人力车进城去吧,时候不早了,非一块钱不能拉到鼓桥,陆影憋住一口气,就直着腿走了回去。

  当他顺着中山北路向南走的时候,看到一辆辆的汽车由面前迎上前来,或是由身后赶上前去,回想到刚才出城来,也是坐着这样一辆汽车,在路上飞跑,街上走路的人,在眼睛里看来,觉得是比自己要差上几倍的滋味;可是一小时之内,自己又回到被别个汽车里的人所藐视的地位了!慢慢的移着两条腿走回家去,也就到了大半夜,很不容易的叫开了寄宿舍内开门的老王,却对他道:“陆先生,你才回来,有个姓徐的来找你呢?”

  陆影道:“姓徐的吗?带了信来没有?”

  老王道:“他没说带信,只问陆先生到上海去没有?”

  陆影听了这话,更是添着一件心事,也没多作声,悄悄的上楼去睡了。这一夜是又愧又恨,又痛又悔,哪里睡得着,及至睡着,天也就快亮了。次日到下午两点钟才起床,也不敢出门,只缩在家里看书,混了两天。这日早上,还没有起床,同事在楼下叫上楼来道:“老陆,老陆,小春家里出了事故了?”

  陆影听到这话,心房不免扑扑乱跳,可是他还沉住了气,坐在楼板的地铺上笑道:“瞎造人家的谣言。”

  那人道:“我为什么造谣,报上登着呢,这话还假得了吗?”说时,把一张日报,递到他手上来,看时,报叠得整齐,将社会新闻,托在浮面,一眼便看到新闻中间有一行题目:“唐小春夜失钻指环。”

  原来是这么一件事,心里倒反而安定了许多。再看那新闻载道:

  “秦淮名歌女唐小春,家颇富有,服饰豪华,前晚因小有不适,请假未曾登台,惟曾佩带最心爱之钻石戒指,赴应酬两三处,回家后约十一时,倦极恩睡,草草更衣登床。其手佩之钻戒,则用绸手绢包裹,塞在枕底,并有手皮包一只,亦塞在枕下。次日起床,见窗户洞开,卧室门闩拔去,门只半掩,心知有异,即唤起家人,检点全室,而家中女佣,亦发现屋后河厅窗户大开,家人知悉,更为惊异,但检查一遍,并未曾遗失何物。最后,小春忽忆及钻戒未收入箱,掀枕查视,已不翼飞去,在枕畔之手皮包,亦同时不见;除皮包中有钞票数十元外,此项钻戒,约值价七八百元,损失颇大。咸认此贼,决非生人,不然,何能知小春此晚佩有钻戒?又何以知其在枕下?现已呈报警局,开始侦缉云。”

  陆影把这段新闻看过了两遍,心里也有点奇怪:贼混进了她屋子里,什么也不偷,就径直会到枕头下面去偷这两样东西,莫非她把这两样东西自己隐藏起来了,预备到上海去追我。自己为着表示到上海去了,又不便这时候在夫子庙霹面,自己很犹豫了半天,不能决定主意。不过越想到这钻石戒指失落得奇怪,越觉得小春必另有作用。犹豫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实在不能忍耐了,就跑到夫子庙里去找徐亦进。他虽然还坐在书摊子边照常作生意,不过他的脸色却很不好看,坐在一张矮凳子上,两只手抱了自己的膝盖,把眼光向摊子上的书注意着。陆影走到摊子边,低声叫道:“徐老板,听说前天晚上,你找我去了。”

  亦进偶然抬头,倒显着有点吃惊的样子问:“陆先生回来了?”

  陆影道:“我听说小春家里失了窃了,赶回来打听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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