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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丁古云方才把手绢用完,她便笑道:“丁先生,您若不嫌脏,这手绢我就送了你吧。”

  她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可在想着,擦得脏死了,谁要拿回来?丁古云呵哟了一声,笑道:“那……那……那太好了!”说时,把手绢折叠了,就向怀里揣着。

  蓝田玉笑道:“这饭馆子里,没有留恋之必要。丁先生,我们到哪里去?”

  丁古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还不曾付饭帐。于是立刻掏出钞票来,付过了钱。向她道:“在这小街转角的所在,有一家小茶馆,他那店门对着面前一排山,并没有房屋拦挡,比较幽静。”

  他说到“幽静”这两个字,似乎不妥,把话便停止住了。但偷看蓝小姐时,她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向外走会。

  丁古云随在后面走,高兴极了,见路上人都向自己注意,心里不免有了三分得意。心想,你看我就带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走;同时,他又连想到,常看到西装男子们挽了一个女郎手胳臂走,不问她是否长得好看,都有自得之色,那时颇替他们难为情,于今也一尝这滋味了。心里这份得意,几乎把胸前这部胡须,要一根根的竖起来。到了这小街头一家小茶馆里。

  蓝田玉一看是临着水田面对青山的所在,恰好是背过了街上来往人。但这茶馆里,只有两副座头,似乎他根本不曾预备着有大批人士光顾。倒是店门口,搭了个松骨棚,上面盖了些赭黄色的松枝,还有那枯萎了的瓜藤,不曾扯去。这下面有七八张布支的交脚椅,夹了几张茶几,但这时全茶馆并没有一个人。

  丁古云站定了脚,笑道:“我们就在外面坐吧。这个时候正好两点钟上下,乡下人吃中饭去了,小茶馆子里人很少,我们可以谈谈。”

  蓝田玉站着,只回头看了看布椅子,丁古云料着她是嫌脏,立刻把椅子端到一边,掀起自己蓝布大褂的底襟,在上面挥拂了一阵,然后送到原处,向蓝小姐笑道:“凑合着坐坐罢。”

  蓝田玉把皮包放到茶几上,笑道:“在乡下过日子,这就无所谓。丁先生或者总会认我是个不能过苦日子的小姐。”

  她坐下了,向他一笑。

  丁古云本隔了茶几要在她下手坐着,可是经她眼睛一溜,又似乎感到有点未妥,又掉转身坐在她对面去。那茶馆里么师,提着开水壶出来,向丁古云笑道:“呵哟!今天丁先生请客,又是自己带好茶叶来了。田先生今天没有来?”

  蓝田玉听了,这才知道田艺夫也常和夏小姐到这里来喝茶的。因向丁古云道:“丁先生在这里很熟?”

  丁古云笑道:“你怎么晓得呢?是听到夏小姐说的吗?她和老田感情好,实在可以作男女交朋友的一种标准。对于老田为人,夏小姐实在有相当的认识。蓝小姐,你和夏小姐是好朋友,你觉得……”

  蓝小姐却把手绢握了嘴唇微微一笑,然后指了么师道:“人家拿着开水还等你拿茶叶泡茶呢,茶叶可以拿出来了。”

  丁古云呵了一声,才由衣袋里掏出一小包茶叶,交给了么师,么师将茶泡了自去。

  丁古云和蓝小姐周旋了这久,就没有什么难为情之处,把自己所预备进行的计划,从容详细的告诉了她。最后他归纳起来,作了一个结论道:“所要求的采办原料的费用,五万元是不成问题了。由香港来去的这笔川资,也可以出在公家,假如蓝小姐愿意到香港去,这飞机票子,我负担就是了。回来之后,有三个月的工作,可以把作品弄出来。这三个月里,自己除了原来的津贴,当然还可以加些办公费,蓝小姐既是我的帮手,公家办大事,也不在乎你一个人的薪水。三个月之后,看机会吧,也许可以人跟了作品一路到美国去。我知道蓝小姐早有出洋一趟的意思,我当……”

  说到这里,周围看了一看,然后坐到蓝小姐下手那张椅子上来,向她低声笑道:“我可以把一部分作品,作为你的出品,万一有那机会,你也一路出洋去一趟。纽约大厦,那还罢了,好莱坞岂不是你心向往之的圣地?”说到这里,丁古云固然像坐在横渡太平洋的邮船上。蓝小姐也忍不住只管微笑,最后她向丁古云眼睛一溜笑道:“丁先生替我设想太周到了,只是怕人事变化太多,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美丽。”

  丁古云道:“然而不然!”说着,他将指头蘸了茶几上溅的茶水,连连在茶几面上画了两个圈圈,因笑道:“古人道得好,‘有志者事竟成’。”

  蓝田玉笑道:“丁先生这样鼓励我,我就作下去试试看吧。听了夏小姐说,寄宿舍里是不容留女宾的,今天晚上,我在哪里安歇呢?”

  丁古云道:“这可要屈你一晚,今晚上只好在这街上小客店里住一晚了。好在我的被盖还不十分脏,我可以和蓝小姐搬了来用,这比用那小客店里的被褥总好些。前次夏小姐到这里来找老田,就是这样安顿的。”

  蓝田玉笑道:“我就愁着这个问题,所以带一床毯子来了。据夏小姐说,这镇市上的商店,也勉强可住,就是被褥不能用。每次来,总累得田艺夫先生把自己被盖搬了来。我觉得现在为抗战入川的人,谁的被盖也不富足,快冬天了,分人的被褥,未免强人所难。”

  丁古云道:“那毫无问题,我有两床被,一床褥子,天气还不冷,我留下一床被尽够了。”

  蓝田玉道:“丁先生分我一床被就是了。”

  丁古云道:“这些小事,可以毋须讨论,我们合作下去,另有光明的前途。”

  蓝田玉看他说此话时,脸上颇现着几分得色。不是初见面时那样拘谨,因笑道:“我年事太轻,一切望丁先生提携,一切也望丁先生指教,希望丁先生总记得我是您一个学生。”说话时,她将两只脚交叉着伸出去,她不望丁古云,而望了自己的皮鞋尖。

  丁古云在十分高兴之下,听了她这句话,看不出她是什么态度,便沉思了有几分钟。在这沉思的时候,望到对面茶几上去,捧起茶碗来喝了两口茶,这雾季虽没有太阳,他也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天色大概不早了,我们同回到寄宿舍去?和其余几位先生见见吧。”

  蓝田玉道:“我也正有这个意思。既是要在这里工作一个相当时期,对这里几位艺术大家,总要有点联络。”说着,他噗嗤一笑。照着刚才她提出的建议,未免趋于郑重一方,丁古云几乎不便说什么了,现在她又笑嘻嘻地了,那句话也就立刻消失,高兴起来,和蓝小姐上街去看了客店,又买了些花生橘子,同蓝小姐回寄宿舍来。在半路上,隔了水田,见有一个长衣人在另一条小路上徘徊。蓝田玉随在丁古云后边,却站住了问道:“那一位是不是陈东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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