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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白眼横施碎花消积恨 憨态可掬授果续前欢(1)


  柳三爷家是有钱的人家,常家一家人都是知道的,但是在柳家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以前,这值不得去注意。现在余氏站在大门口,看到柳三爷如此阔绰,姑娘能在这种人家来往,还有什么对自己不住的?也就大可以不必说什么了。小南看到她那发呆的样子,便道:“你回去吧,还有什么话说呢?”

  王孙也笑着向她道:“你只管放心,我们这里,比什么大公馆还要舒服,比什么大公馆又要自由,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余氏掀起一片衣襟,擦了几下嘴,笑着向王孙睁了大眼道:“真的,她一个月能挣十五块钱吗?”

  王孙笑道:“这为什么冤你?你一个月到这里拿十五块钱得了。”

  她手上掀着的那片衣襟,由嘴上擦到额角上来,笑道:“那敢情好啊!是照阳历算呢?还是照阴历算呢?今年闰一个月,若是照阳历算,我们可要吃一个月的亏啊?”

  王孙听说,索性大笑起来,点着头道:“现在外面拿薪水,都是照阳历算的,吃一个月的亏,这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呀!”

  小南天天和有钱的人在一处,现在不是把钱看得那样重的了,听了母亲的话,自也觉得有些难堪。于是两手推了余氏道:“回去罢,不要在这里废话了。回头我带些东西回来给你吃。”

  余氏道:“你不用给我东西吃,干折得了。应该花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钱得了。”

  小南只要母亲肯走,这也不去和她怎样的分辩,口里连连地笑应道:“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带来。”

  余氏一路走着,一路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小南一直将她推到了胡同口,怕她会反手将人拉回家去,这才掉转身,仍走回柳家来。王孙笑道:“这就好了,打破了这个难关,以后她就不至于和你啰嗦了。”

  于是他一伸手扶了小南的腰,向屋子里走去,小南起初对于王孙这样亲热,本来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看看这杨柳歌舞团的人,男男女女都是这样子,自己一个人,也就不必去怎样独持异议了。这样子过了三天,她在柳家,已是混得极熟,整日的不回家去,余氏也不像以前那样来追究,由她自主了。

  在这几天之中,洪士毅来过了三回。然而每次来的时候,一问起来,总是小南不在家。这是常居士的意思,以为姑娘虽然穷得去捡煤核,也不过是普通穷人应有的常态,可是让姑娘到歌舞团里学歌舞去,这就不是正道。洪士毅是个守规矩的寒士,可不要告诉人家,免得人家见笑。他如此想着,所以在士毅面前一个字也不提。

  士毅无缘无故,也不能打听人家姑娘的行动,只是心里纳闷而已。但是小南和几个时髦小姐在一处走路,这是自己亲眼所见的。那天她说着,不过是在柳家玩玩。这胡同里有个办歌舞班子的柳岸,莫不是小南投到他的歌舞班子里去了?哼!这很有几分像,那天和她同道走路的女孩子,不就是歌舞班子里那一路角色吗?像小南这样的人才,让她去捡煤核,固然委屈了,然而让她到台上去卖肉体、卖大腿给人看,这也不见得高明。

  这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穷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家不找出路,就要饿死,这有什么法子呢?若真个去上歌舞班子,竖起一块艺术的招牌,面子上总还可以遮掩得过去。设若并不是上歌舞班子,比这还下一层,实在去卖人肉,这又当怎么样呢?看常老头子,说话吞吞吐吐,莫非真走入了这一条路吧?士毅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替小南毛骨悚然起来。好像小南这样做去,与他的生命都有什么大关系似的。好在柳家的所在,自己是知道的,且先到那里打听打听看,如果并不在那个班子里,小南就一定到了不高明的所在去了。他想到了惶恐之余,在小南进杨柳歌舞团一星期之久,实在是忍不住了,就鼓着十二分的勇气,前去探问。柳家是个艺术之宫,少女们是在二十之数,当然门禁是很紧的。

  士毅到了门口,先向门里张望了一阵,见那朱漆大门里,映着两行绿树,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杂乱声音,就不便胡乱地向里面冲了进去。远远地在门口望着,见有一个西装汉子出来,就取了草帽在手,向那人点了一点头,笑道:“请问,这是杨柳歌舞团吗?”

  那人向士毅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上的灰竹布褂子,变成了惨白色,那顶粗梗草帽,又是黄黝色的,此外就不必看了。当然可以知道他是个极穷的人,就瞪了眼问他道:“你打听做什么?”

  士毅看了他那样子,老大不高兴,心里想着,你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向你打听两句话,都不可以的吗?也就板住脸道:“我很客气地说话,不过打听一个朋友,并非歹意。”

  那西装人道:“谁负有向你答复的责任吗?”说罢,扭转头就去了。

  士毅看了这种神气,真恨得全身抖颤,然而有什么话可说呢?是自己向人家找钉子碰呀。但是自己鼓着勇气来打听小南的下落,决不能没有结果,就溜了回去。因之依然在门外远远地徘徊着,等候着第二个机会。自己本来可以冲进大门去,向门房里去打听她的,可是自己这一种衣衫,门房又未必看得起?而且又是打听一个女子,更会引起人家的疑心来,倒不如在门口老等候着的为妙了。

  他如此想着,就背了两只手,不住地在路上徘徊着。果然他所预料的是已经中了,不久的时候,有一群男女,笑嘻嘻地向门外走来,其中一个穿绿色绸衣的便是小南。他们向外,自己向里,正好迎个对着。于是伸手在头上取下帽子来,向小南远远地点了一点头。小南猛然地看到他,先是突然站住,好像有个要打招呼的样子。然而她忽然又有所悟,将脸子板住,眼光一直朝前,并不理会士毅。士毅拿了帽子在手,竟是望着呆住了,那帽子不能够再戴上头去。却是身旁有一个女孩子,看见了士毅那情形,就问道:“喂,那个人是和你打招呼吗?”

  小南道:“他认错了人了?我不认得他。”说时,她眼角向士毅瞟了一眼,竟自走了。

  士毅到了这时,才知道她不是没有看见,乃是不肯理会。若是只管去招呼她,她翻转脸来,也许要加自己一个公然调戏的罪名。他的脸上,由白变到红,由红变到青,由青再转到苍白,简直要把他气昏过去了。他在这样发呆的时候,那一群男女,欢天喜地,已是走远了。士毅呆站了许久,心里好个不服。我和你虽不是多年多月的朋友,可是我为你出的气力,那就大了。不但是我和你熟,我和你一家人都熟,你怎么说是不认得我哩?你并不是那极端的旧式女子,不交男朋友的,在你那同路,就有好几个男人,对我这个男人,难道就不许交朋友吗?是了,你的朋友,都是穿漂亮西装的,我是穿破旧烂衣服的,和我点个头,说句话,就丢了你的脸,所以干脆说是不认得我,就免除这些个麻烦了。好罢,不认得我就不认得我,我们从此断绝往来就是了。这样大一点年纪的女孩子,倒有这样辣毒的手段?好了,总算我领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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