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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想来想去,还把话向她当面说明的为妙。如此一转念头,不要写信了,第二次再走出房间来。这回是下了决心,心想,她不是嫁了万有光吗?我和桃枝认识,万有光也是知道的,我就让他看见了,也不过说我是他手中败军之将,将我申斥一顿。那末,我再认失败一次得了,又属何妨呢?于是放开脚步,一直走向第四层楼去。

  当他走到第四层楼口的时候,只见一个男子,陪着一个女子在甬道口上一闪,那个男子不曾去仔细认清是谁,那个女子可看清了,正是桃枝。也不知是何缘故,自己一见之下,赶快就将身子向后一缩,这里是扶梯口,有一个转弯的墙角,墙角外一直过去,乃是电梯口。只听桃枝笑语声经过墙角,向房间里去了。水村一想,这个时候,要去见她,未免不识相,还是退一步,于是又退回屋子里去。一看桌上笔墨纸都摆好了,就是差自己写。自己一顿脚,忽然自言自语的道:“我这人也太没有勇气了。就是和她见一见面,又要什么紧?难道真能翻脸说我怎么样不成?写信就写信,大概不能办我一件什么罪。”

  决定了,于是提起笔来就要向信纸上写。但是只写桃枝两个字,便停住了。这以下,称她什么呢?女士、老板、君、妹?越向下想,越不对,但是写着女士二字,也象过分的客气。不是那种友谊之间所说的话了。那末,简单就是桃枝罢,不对,这似乎是爱人的相唤了。于是又将笔搁下,再取一支香烟缓缓擦了火柴,缓缓抽起来。不过吸了一二口,突然将烟向桌子脚下痰盂子里一扔说:管她呢!便向下写道:

  桃枝女士:
  我因有许多重要的话,非和你当面解释不可,特意追到上海来见你。我现在三楼二十四号,希望你回信,许我作一小时的谈话。
  你的朋友于水村上

  这样写着,自己看了一看,纵然是落到万有光手上去,也不见得会发生什么问题的。于是将信封套好,上写“呈李桃枝君”,注着内详。信封上所以不写女士而写君字,也不解何故,仿佛是信封上写了女士,就不秘密似的。于是将信揣在袋里,又拿好了两块现洋捏在手上,缓缓的走出了门,再上第四层楼。这一次走得更奇怪,不知不觉的,连脚步走得都放轻了。到了第四楼的甬道口,见一个茶房经过,脸先红了。因为茶房注意了他一眼,心里想着,不要是他们看到我老向楼上来,有些疑心吗?倒是那茶房见着他,忽然停了脚,心里有些明白。便问道:“你先生找那一号的?”

  水村先在袋里将两块钱、一封信,一齐掏了出来,然后低声道:“我是和朋友带来的一封信,请你送到八十一号。不过……”

  那两块钱就递到了茶房手上,脸上似乎带了一点笑意,接着道:“你等那位李老……不,李小姐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你才交给她。”

  茶房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钱,将钱和信一齐向短衣口袋里一插,说句有数了,点了点头。水村本来还想交代两句,一看甬道上又有人来往,这话也就不必说了,掉转身匆匆走下楼去。

  到了自己房间里,心里忽又发生一种奇异的感想,似乎自己作完了一件什么事,又似乎自己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安排得好。仔细想着,也就不过是这封信,不过这封信的下文如何未能知道罢了。一伸手拿起桌上的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烟来,接着又将烟塞进盒子里去,将烟向桌上一抛道:“嗳!老在烟上出气作什么,我不会到外面去玩玩吗?”

  于是戴了帽子,叫了条房,吩咐说:“假如有人送信来,给我收着,有客来,请到我屋子里去留一个字。”

  茶房看他也不会有珍贵物品放在房间里,他自己既如此说,也就答应了。

  水村出到旅馆来,在马路上看看,信脚所之,迷了方向,索性乱走一阵。直走得两脚有些酸痛,然后坐了一乘人力车回旅馆来,已早是灯火满街了。到了所住的那层楼上,茶房首先笑着迎向前道:“先生,有一个堂客坐在你房间里等你。”

  水村听着,不由得心里一跳,觉得桃枝究竟不错,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她居然就来了。心里高兴极了,脸上自然也会发表一种笑容来。及至走到房门口,将房门一推,不由得身子向后一缩,原来坐在屋子里,果然是个女人,但是这女人,是秦小香,却不是李桃枝。小香何以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又何以会找到旅馆里来?这是意料以外的事了。当他这样身子向后一缩的时候,小香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便笑着站起来道:“于先生,你有点出乎意料以外吧,我是怎样会到这里来的呢?”

  水村谦让着请她坐下,斟了一杯茶送将过去,然后坐下来,首先问了一句道:“怎么着?是秦女士一个人来的吗?”

  小香微笑着,架了腿将脚尖抖着,默然了一会,只答复了三个字:“你猜哩?”

  水村笑道:“我猜吗?根本上我就不应该称你作秦女士,应该称你为李太太。我在南京,接到你们的结婚启事,我真替你们欢喜呀!”

  小香笑道:“妙极了!我们也住在这家旅馆里,我是在杭州接到了桃枝的信,赶到这里来的。当你出门的时候,我们正是在屋子里收拾行李,现在我屋子里来了太湖一大批客,闹得太厉害了,所以我避到你屋子里来。”

  水村这才恍然,原来是与桃枝的事情一点没有关系。因叹了一口气道:“人事真是难说,不料我们在南京的几个穷光蛋,现在又混到了上海来。但是我只来了一天,已经觉得烦腻到十二分,很有点坐立不安。”

  小香道:“是的,我们搬进来旅馆以后,也是没有会到桃枝的,很奇怪,我们明明知道她在房间里,我去拜访她的时候,房门紧闭着,茶房却说是出去买东西了,她特意写了信叫我们来了,又给我们这大的钉子碰,这是什么用意呢?”

  水村站起身来,在桌子上把那香烟盒子捡起来,又抽出一根烟来抽着。小香道:“我已经写了一个纸条让茶房送了去,大概她接着信,总会给我一个回信的。”

  水村微笑道:“给不给回信,由着她了。请太湖过来,我们大家谈谈罢。”

  小香想了想道:“把他找来谈,他也谈不出个什么办法来,我想还是你在屋子里静待好音,让我们在外面和你想个转圜的法子。你等着,我去和你看看。”说着,她起身出房门去了。

  小香走到她自己房门里去了,只见太湖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似乎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放在心里未曾解决一般。小香道:“怎么样?她有了回信了吗?”

  太湖摇了一摇头,眼光却射到圆桌子上的一张纸。小香是不大认识字的,将纸拿在手上,横竖看了两看,笑问道:“这是她写的信吗?信上说了一些什么?”

  太湖道:“气死人!”说了这句话,向沙发上一躺,将腿高高的架起。小香笑道:“你也不要一个人生闷气,有什么话,说出来,大家听听。”说着拿了那张纸塞到太湖手上。太湖接过纸去,皱了一皱眉道:“我想,你不知道也罢了,你知道是格外会生气的。”

  小香也挨身在沙发上坐下,侧了身子向着他的脸道:“你不念给我听,我心里就闷得更难过,你不是有意和我为难吗?”

  太湖看了新夫人的脸色,一手伸着握了她的手,笑道:“你不要闹脾气,我念给你听就是了。”

  于是另一只手拿了一信念道:“太湖先生,你写来的字条,我收到了,但是同时于先生也写了一个字条来了。你二位何以不征求我的同意,把他引了来?他在南京当了朋友的面,已经和我绝交了。朋友绝交,便是路人,他还来找我作什么?他说有话要解释,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解释。我在南京的时候,也是有话要和他解释,他为什么拒绝我哩?我既不能和他解释什么,他也不必和我解释什么,这是很平常的一个办法,叫他不必再来打扰,破坏我和别人的感情。你就对他说,我恨他,我恨极了他、也就不再写信给他了。我的脾气,小香妹是知道的,我这样直言,就是我心里并没有别的怨恨,请你原谅了。万李桃枝拜上。”

  太湖念完了,紧紧捏着小香一只手,望了她的脸道:“你听听,应不应该生气?”

  小香皱了眉,许久不言语。太湖道:“你说,这是不是可气?水村原是他自己来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她倒疑心是我们勾引来的了。”

  小香道:“既是如此,我自己去见她。女的见女的,那个万先生,总不能拦着我不进去。”说着站起身来一拉房门就要向外走。只这一拉房门之间,小香忽然向后一退,原来水村正站在门外哩。

  §第三十六回 情敌恰相逢强颜握手 恩人何忍害储药回心

  太湖见水村站在门外,料得他把刚才所说的话,已经听去了,就跳了上前,和他握着手道:“我早就看见你了。”

  水村勉强带了笑容跟着走了进来,随便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却点头向小香道:“请你也坐下。”

  太湖向小香以目示意,小香只好回转身来坐下了。水村道:“对不住你二位,刚才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我觉得我们朋友是不拘形迹的,所以冲了进来。既是让我知道了,太湖何不索性将那信交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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